二(第2/8页)

“——打算也住在那儿?”

“也许吧。”

“光我们一家?还有谁?”科林西安丝很感兴趣。

“我还没法回答你。可是在几年之内——五年或十年吧——所有的黑人就都住得起这地方了。所有的。记着我的话吧。”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往上开一点你就可以停车了,爸爸。他会把座位弄脏的。”

麦肯在镜中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车速。“谁带他去?”露丝手按在车门把手上动着。“你别去。”麦肯对她说。

露丝看着她丈夫,嘴已经张开了,可是没说话。

“我去不了,”科林西安丝说,“我穿的是高跟鞋。”

“跟我来吧。”莉娜叹了口气。她俩离开了汽车,大姐姐带着小弟弟,消失在长到路边的小树林中。

“你当真认为有那么些住在这城里的黑人——我指的是好黑人——会住到那儿去吗?”

“他们不见得从这个城市来,科林西安丝。人们总要找避暑的房子。白人始终是这样的。”麦肯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鼓点,由于车子停着,方向盘有点发颤。

“黑人不喜欢水面。”科林西安丝咯咯地笑着说。

“要是水面属于他们,他们就会喜欢了。”麦肯说。他朝窗外看着,见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从树林里往回走。她手里拿着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鲜花,可是一脸不高兴的生气样子。在她浅蓝色的衣裙上,四处点染着像数字一样的深色湿痕。

“他往我身上撒,”她说,“他把我尿湿了,妈妈。”她就要落泪了。

露丝用舌头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科林西安丝大笑着说:“我告诉你黑人不喜欢水嘛。”

小男孩不是成心的。这是他还没尿完时干的,只是碰巧,姐姐从他身边走开去采花,回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没尿完就转过了身。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身后,就像没有未来似的。

然而,如果说未来还没有到来,那么目前可是已经展开了。“柏加”汽车里这个感到不舒服的小男孩上了学,到他十二岁时,就遇到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不但解放了他,而且领他去见一位妇女,这位妇女对他的未来正像对他的过去一样起着重要作用。

吉他说他认识她,甚至还到过她屋里。

“屋里是一副什么样子?”奶娃问他。

“亮堂堂的,”吉他回答说,“亮堂堂的一片褐色。还有一股气味。”

“一股臭味吗?”

“说不上。她的气味。你去了就知道了。”

所有那些不可信但完全可能的有关他姑妈——父亲一直禁止他去接近她——的种种故事都让他们俩着迷。他们俩都不想再推迟一天去弄清真相,而且相信由他们俩去办这件事是合理合法和自然而然的。何况,吉他已经认识了她,而奶娃则是她的内侄。

他们看见她劈开腿坐在门前台阶上,身穿长袖长身的黑色衣裙。她的头发也用黑颜色的东西包着。从远远的地方,他们真正能看到的,只是脸部下面她正剥着皮的橘子在发亮。他后来记起,她全身到处都是成角度的:最弯曲的是膝盖,然后是臂肘,一只脚向东,另一只朝西。

等他们走近时,就看到那只铜盒子在她耳下摇晃着——奶娃知道耳坠里是什么——还有橘子、褶皱的黑色衣服,没有一件东西能够使他不去接近她,连他父亲的精明和对这个世界应有的谨慎都拉不住他。

吉他到底年长而且已经上了高中,丝毫没有他那位小伙伴依然摆脱不掉的那种不情愿劲头,首先开了口。

“嗨。”

那妇女抬起了眼睛,先看了看吉他,又看了看奶娃。

“你说的是什么词儿啊?”她的声音很轻,稍带沙哑。奶娃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熟练地剥橘皮的手指。吉他咧嘴笑了一下,耸了耸肩。“意思是‘你好’。”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说吧。”

“好吧。你好。”

“这就好多了。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们刚好从这儿路过。”

“可看着倒像是站在这儿。”

“要是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派拉特小姐,我们就走。”吉他轻柔地说。

“我是个不求人的人。你们倒是有所求。”

“我们想跟你打听一点事。”吉他不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可太单刀直入了,要想跟她讲话,他得十分注意自己的用词。

“说吧。”

“有人说,你没有肚脐。”

“就是这么件事?”

“是的。”

“听着不像问题,倒像是回答。问我问题吧。”

“你有吗?”

“我有什么?”

“你有肚脐吗?”

“没有。”

“你的肚脐怎么了?”

“这可把我问住了。”她把闪光的橘皮扔在膝头,慢慢地掰开橘瓣,“现在可该我问个问题了吧?”

“当然。”

“你这个小朋友是谁?”

“这是奶娃。”

“他会讲话吗?”派拉特吞下了一瓣橘子。

“会。他会讲话。说点什么吧。”吉他的目光没离开派拉特,只是用胳臂肘捅了捅奶娃。

奶娃吸了一口气,屏住一会儿,然后说:“嗨。”

派拉特哈哈大笑。“你们可能是没给吊死的黑人里边最不会说话的了。学校是怎么教的你们?人们想轰猪和羊时才说‘嗨’呢。你要是跟一个人说‘嗨’,他就会起身把你打倒。”

奶娃周身感到一阵羞耻。他原来就想到会有羞耻感的,可不是现在这种。她是一个又丑、又脏、又穷还又醉的人,学校里他的六年级同学因为他这位古怪的姑妈而取笑他,而他由于感到了对她的丑陋、肮脏、贫穷和酗酒的责无旁贷,恼恨这位古怪的姑妈。

然而,她却取笑他的学校、他的老师,还有他本人。虽然她看上去就同大家所说的那么穷,眼神中却不见一点能够证明她贫困的东西。她也不脏;虽说不够整洁,可是并不脏。她手指甲肚里的白颜色跟象牙一样。而且要是他一点情况也不知道的话,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肯定没有喝醉。当然,她算不上漂亮,可他心里明白他可以盯着她看上一整天:那些从橘子瓣上撕去橘络的手指,那对让浆果染黑使她像化了妆一样的嘴唇,那个耳坠……在她站起来时,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居然和他父亲一般高,头和肩都超过了他。她的衣裙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长,也就刚刚过小腿。现在他看到了她脚上那双没系带的男鞋和她那银褐色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