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男孩离开了那条小路。他进了屋,却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说话。我们隔着那张桌子互相瞪视。他眼睛眨也不眨。我也是。我知道是他偷了那双属于我的老爷的靴子。他的手指紧紧抓着那个娃娃。我觉得那一定是他的力量所在。我把娃娃拿走,放到了一个高得他够不到的架子上。他尖叫啊尖叫啊。眼泪一串串淌下来。我不想听那叫声,于是就拖着流血的脚跑到了外面。他没有停止哭嚷。没有。一辆马车驶过。车里的两口子瞥了一眼,不过既没打招呼也没暂停片刻。最后,那男孩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便回到屋里。那娃娃不在架子上了。给丢弃在屋角,像个没人要的宝贝孩子。或者不。也许那娃娃是坐在那儿躲着谁呢。躲着我。害怕我。哪一个?哪一个才是正确的解读?粥从桌边往下滴。板凳翻倒了。看到我,那男孩又尖叫起来,而就在这时我抓住了他。我是想让他别叫,而非要伤害他。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拽他的胳膊。为了让他停下来。住口。没错,我确实听到肩膀喀吱一响,不过声音很小,当你从烤松鸡的胸脯上扯下那又热又嫩的翅膀时,那声响都比这个大。他尖叫啊尖叫啊,随后就晕了过去。他的嘴撞到桌角上,一丁点儿血流了出来。只是一点点。就在他晕倒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你的呼喊。我没听到马声,只听到你的呼喊,于是我便知道我输了,因为你喊的不是我的名字。不是我。是他。你喊的是马莱克。马莱克。

看到他软弱无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巴流着血,你的脸顿时垂了下来。你一把推开我,嚷着你在做什么?嚷着你的同情心在哪儿?你那么温柔地抱起他,那男孩。当你看到那只脱臼的胳膊时,你哭喊起来。那男孩睁开眼,接着在你转动着他胳膊使之回复原位时又晕了过去。没错,是有血。一点点。可当时你并不在场,你怎么知道是我造成的?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推开?你看到那男孩倒在地上,于是问也不问就把我往坏处想。哪怕你想得对,可为什么不问一声?我头一次被这么推开。你的手背打到了我的脸上。我倒下,蜷缩在地上。惊慌失措。毫无疑问。你选择了那男孩。你先叫的是他的名字。你抱着他去躺好,把娃娃放到他身边,而你转过身面对我时,脸耷拉着,眼睛里没了喜悦,脖子上绷着青筋。我输了。你把我推倒在地却没说一句懊悔的话。也没用你那温柔的手指摸一摸你弄疼我的地方。我退缩了。我将竖起的羽毛压了下去。

你的太太病好了,你说。你说你会雇个人把我送回她身边。离开你。每一个字眼都深深刺痛了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问你。

我要你走。

让我解释。

不。现在就走。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奴隶。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

是老爷让我成了奴隶。

我指的不是他。

那是谁?

你。

什么意思?我是奴隶是因为老爷买了我。

不。是你自己变成了奴隶。

怎么?

你的脑瓜空空,举止粗野。

我爱慕你。

你也是这爱情的奴隶。

只有你拥有我。

拥有你自己吧,女人,离开我们。你差一点就杀死了这孩子。

不。等一等。你让我太难过了。

除了举止粗野,你一无所有。没有自制力。没有头脑。

你叫喊着这个字眼——头脑,头脑,头脑——叫了一遍又一遍,随后你放声大笑,说我只要活着,只要呼吸,就自愿当个奴隶。

我跪在地上去够你。向你爬。你向后退着,说,离我远点儿。

我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值一提?蓝色湖水里没有我的脸,难道你找到它仅仅是为了将它毁灭?此刻我的内心正在死去。不。不再。永不。羽毛竖起来了,我伸展开四肢。那些爪子抓啊挠啊,直到那把锤子出现在我手里。

雅各布·伐尔克从他的坟墓中爬出来,去视察他那座漂亮的宅邸。

“应该是他。”威拉德说。

“肯定是。”斯卡利回道。

这依旧是整个地区最大的一栋宅邸,为何不在里面度过来生呢?他们第一次觉察到那个影子时,由于确定不了它是否当真是伐尔克,斯卡利觉得他们俩应该靠得更近点儿看。而另一方面,对鬼魂颇有了解的威拉德却警告他切勿去烦扰复活的死者。他们观察了一夜又一夜,直到他们说服自己,除了雅各布·伐尔克,没人会在那里游荡徘徊:之前没人在那儿居住过,之后太太又禁止任何人入内。他们俩即使不解,也都尊重太太的考虑。

多年来,附近那座农场里的所有人亲如一家,穷尽了两个男人关于家的想象。一对心地善良的夫妻(父母)、三个女仆(姐妹,可以说)以及他们——可靠能干的儿子。每个成员都依赖他们,没有人残酷无情,个个都亲切和善。尤其是那位老爷,与他们那几乎不露面的主人不同,他从来不咒骂或威胁他们。甚至会在圣诞节期间送他们几瓶朗姆酒作为礼物,有次他还和威拉德直接从瓶里倒出烈酒共饮。他的死很是让他们伤心,连主人要他们避开那个被水痘包围的地方的命令他们也不管不顾;他们自愿去挖可能是他的寡妇所需要的最后一个——如果不是最终的——坟墓。在倾盆大雨中,他们挖走了五英尺深的泥土,并赶在水漫墓穴之前,慌忙把遗体放了下去。如今,十三天后,死者离开了那里,逃出了自己的坟墓。就像过去他常常在外出几个星期后又重新露面那样。他们并未看到他——他那特有的身形或面容——但他们确确实实看到了那团鬼火。他在接近午夜时分开始闪现,在二楼飘浮一阵儿,消失,然后极其缓慢地从一个窗口移动到另一个窗口。由于伐尔克老爷满足于在他的宅邸中徜徉而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出现,不会吓唬或惊动任何人,威拉德便觉得,他和斯卡利最好也保持忠诚,帮助太太整修农场;同时还要有所筹划,因为自她病倒以来,一切都荒废了。六月就快到了,还没耕过一垄地呢。她给的那些先令是他们获得的第一笔钱,这将他们的劳动从职责提升到奉献,从怜悯提升到利益。

有好多活要干,因为那几个女人尽管之前一直吃苦耐劳,如今却似乎心不在焉,变得比以往迟钝了。在那个铁匠给太太治完病和那个女孩,佛罗伦斯,回到她所属的这个地方的前后,有一道黑幕降落下来。不过,威拉德说,莉娜仍认真、平静地做着她的分内之事,斯卡利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她正在慢慢沸腾。就像在沸水中抖动了太久、表皮即将裂开的青苹果,需要被迅速转移、冷却,而后再被捣成酱汁。斯卡利知道这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多年来,他为偷窥她在河里洗澡浪费了不少时间。可如今他再也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臀部、腰肢和那两个糖浆色的乳房了。他最怀念的是他在别处从未见过的事物:毫无遮拦的女性头发,如巫术般黑暗邪恶、充满诱惑又咄咄逼人。看着那湿漉漉的头发时而贴在她背上,时而轻轻摇摆,有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欢愉。现在,不再有了。无论在哪里都几乎看不到她洗澡了,他确信她就要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