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4/11页)

梦中出现了成百的人。一位将军,同时又是莎士比亚作品改编者,因为对世界状况感到忧伤开枪自杀。一只兔子穿过田野,一只鸭子顺流而下。一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村民们一刻接一刻相继地死去,这是道听途说来的,牧师就只能忙着安葬(在梦中道听途说的角色好奇特——那既不是人说的,也不是听来的,简直是无声无息地穿过空气而来的。)祖父的鼻血闻起来像湿漉漉的狗皮。又一个孩子起了“精灵(Geist)”这个大名。有人宣布,此刻声音很大,在当今时代听的重要性。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报上说索里亚又要成为西班牙最冷的省份——他穿过城市走上告别之路。他无意间突然站在了圣多明各教堂正面,从规模和那些亮闪闪的、常常被吹成圆形的砂石块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古老。这些罗马式建筑猛地一下十分亲切地感染了他,他随之立刻在心灵深处,在肩头上,在腰间,在脚底感受到它们的比例,如同他那本原的、被掩盖的身体。是的,身体性,那是感觉,带着这样的感觉,他尽可能缓慢地,绕着圈子,朝着这个形式像谷仓似的教堂走去。就在第一瞬间,面对那平面以及嵌镶在里面的圆拱和雕像的精美布局,博尔赫斯的名言“美的兄弟情谊”已经感染了他,但与此同时,恨不得立地要把这一切并吞的恐惧也攫取了他。于是,他决定,无论去哪儿,都要把出发推迟到晚上,而且之前只要阳光还会交替照耀在那些雕塑上的话,他还要再来一次。他先只是研究了一下很快就变得亲切熟悉的群像中的变体。这些就近在眼前(他不需要找很长时间),每次看到罗马式雕像时都一样,在他看来,它们又是这个地方神秘的标志。只要目光所及,它们甚至出现在索里亚这儿:圣父慈爱地弯着腰,他这样要把刚刚创造出来的亚当扶起来;在一个地方几乎光滑的——在其他造型上完全是波浪形的——顶部,下面睡着三圣王;装饰花纹叶片,贝壳形状,像一棵树大小,矗立在那复活者空空如也的墓地后面;在大门上方的半圆里(杏仁轮廓,圣父微笑着,膝盖上坐着那个同样微笑着的儿子,掂着那本厚厚的石头书),福音传教士那些动物象征都没有蹲在地上,而是在天使的怀抱里,不仅仅有那个好像刚刚才出生的狮子和小公牛,甚至还有那强壮的山雕……他迅速地离去时,回头向远方四处张望,于是看到了那座精雕细刻的房子——那个没有雕琢的空间越发清晰——,用卡尔·瓦伦丁18的话来说就是站“在露天里”:这座建筑又宽又矮(周围所有的住宅区都要高于它),上面是天穹,尽管不断有载重汽车呼啸而过,它却赋予你那理想的想象;这座建筑与周围那些呆板的立面迥然不同,看上去像是一个百音钟的传动发声装置,正好在它的默默无声中工作着——它在演奏着。他心想着,那时,八百年前,无论如何是在欧洲,一个形式时代之久,人类历史,个体的和普遍的,曾经神奇地清晰可见。或者这只是那个渗透着一切的形式(不是单纯的风格)的表象?可是怎么会出现了这样一个既威严又单纯的形式,这样一个默契的形式呢?

索里亚坐落在两座山丘之间,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在一片洼地上通往杜罗河,白天这会儿看上去分外清楚,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这条河从最后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旁流过;对岸是片开阔伸展的岩石地。那儿有一座石桥跨越过去,马路通往萨拉戈萨。同时伴随着那些拱桥墩,这个新来乍到的人记下了它的数字。一阵轻风,云彩飘飘。下面那些没有叶子的岸边杨树之间,有一只被激怒的狗在追逐着那片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又卷到那里的叶子。芦苇被压到了黑汪汪的水里,只有一些芦苇穗露出来。这个陌生人——陌生?得到这个地方准许——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那条诗人马查多熟悉的林荫道,逆流而上,行走在一条杉木根交错的土路上。宁静;风阵阵吹过太阳穴(他曾经有一次这样想象着,应该要有一家专门的公司,给脸部的这块地方提供了一种特别的润肤乳,好让那个地方的皮肤连那一丝一毫拂面而过的气息都感受得到,作为完美的化身,你该怎么称谓它呢?当下的)。

从旷野里回来后,他坐在一家名叫“里欧”的河边酒吧里喝了杯咖啡,一个年轻的吉普赛人站在吧台后面。一些退休老人,西班牙语词典里叫“jubilados”,都是完全令人惊奇、激动兴奋的上午电视节目的观看者。外面川流不息的长途运输车辆让所有人手中的各种杯子都在颤抖。在角落里竖着一个差不多齐膝高、圆筒状、上端变细的铁炉,上面垂直刻着槽纹,中间的装饰像地地道道的扇贝壳,从下面的出口火焰在熊熊燃烧。从瓷砖地面上飘起来上午刚刚撒落的锯屑味。

外面马路上,他上山坡时经过一棵接骨木,树干像巨衫一般粗壮,那鲜亮的短枝条形成了无数条相互交织、相互攀爬的弧线。没有迷信,也没有那种图像或者符号:他也许要待在索里亚,而且按照计划,在这里开始他的“试论”。这期间,他要尽可能多地去感受这座如此一目了然的小城那一个个早晚。“不,这个事情完不了,我就不离开这里!”他恐怕要在索里亚眼看着悬铃木最后的树叶怎样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此刻,在这片土地上也笼罩着那种昏暗而明亮的、好像从地下弥散出来的光线,一直让他铭刻在心,立刻走到一边去,写吧,写吧,再写吧——没有一个对象,或者我所指的点唱机那样的东西。从那里出去走到远方,可你在这里立刻又身在其中,因为你几乎还没有出城——在哪些大都市里会是这种的情形呢?——,他似乎每天坐下来之前都要走路,为了使自己的脑袋在衰老时得到越来越必要的寂静,以这样的宁静为基础,那些句子便会协调一致地构成;可是随后他也许会听任这座城市那闹哄哄的醒动,也包括安静些的角落;没有通道,没有墓地,没有酒吧,没有运动场可以在它们各自的特性中不会被感受。

但事实证明,眼下有一些西班牙节日相互重合了——旅游时节——,所以在索里亚到下周初才有房间。那么这对他也不错,他可以依照自己的风格,再次推迟开始;再说,他或许在出发和返回时还要获得一幅索里亚的地形图像,这样独自一人在这片高原上,还要从别的方向,不仅只从布尔戈斯西边方向,因为他为了暂时的躲避,被迫来到另一个城市里——他想象着这对即将面临的事情很有用。他之后有两天空闲,决定第一天在北部,第二天在东部度过,两次都在卡斯蒂利亚之外,先是葡萄种植地区奥哈的洛格罗尼奥,然后是阿拉贡地区的萨拉戈萨:这首先是从汽车时刻表得出来的。但他开始坐进了一家西班牙后院餐馆,他在那里感觉受到了保护,因为你可以独自待在那里,却又能够透过木板一样薄的墙和常常敞开的推拉门,同时获得外面酒吧的一切。在酒吧里,包括电视和自动游戏机,几乎到处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