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2/12页)

眼下已接近港湾入口,麦克菲尔太太走了过来。船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慢慢开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纳一支舰队,三面尽是又高又陡的绿色山丘。靠近入口处的总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园中,独享海上吹来的微风。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经过两座规整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仓库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码以外的一艘纵帆船,就是载他们去阿皮亚的。码头上有一群急切、喧闹而又和气的当地人,从岛内各处赶到这里。有些人纯粹出于好奇,另一些则是来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货物的。他们带着菠萝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卡瓦酒钵,还有作战独木舟模型。美国水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穿戴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坦率老实。此外还有一小撮官员。行李卸到岸上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跟戴维森太太朝人群观望。麦克菲尔医生看见许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热带莓疹,那种足以毁容的脓疮就像是慢性溃疡。接着,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实例。这还是他行医经历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长着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着一条严重畸变的腿。男男女女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真是不体面,”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加以禁止。这些人除了在腰上围一条红棉布以外什么都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讲道德?”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了岸。尽管时间尚早,天气已然闷热难耐。四周山峦环绕,没有一丝风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的岛上,缠腰布实际上已经连根除掉了。”戴维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门接着说,“是还有几个老人仍然穿着,但也仅此而已。妇女全都改穿长罩衫,男人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一到那儿,戴维森先生就在一份报告里说过:如果不强迫十岁以上的男孩子穿长裤,这些岛屿的居民就不会彻底成为基督教徒。”

戴维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鸟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来的乌云瞥了几眼。雨滴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一避雨。”她说。

他们跟着一群人挤进一个瓦楞铁皮搭的大棚下面,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站了一会儿后,戴维森先生也来跟他们会合了。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客客气气,但不像他妻子那样善于交际,时间大多花在阅读上。他是个沉默、阴郁的人,你会觉得他的友善态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生性内敛自制,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在一起,双颊深陷,颧骨高得出奇。他带着死尸般的枯槁之态,以至于当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么丰满性感,不禁要大吃一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黑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长,整体赋予了他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给人的一种感觉,好像压抑着一团烈火。这一印象十分强烈,隐隐令人不安。他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接近的人。

他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岛上麻疹肆虐,这是在卡纳卡人中流行的一种严重、会致命的疾病。而且,带领他们继续航行的纵帆船船员中也出现了病例。病人已经被抬到岸上,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阿皮亚那边发来电报指示,在确认其他船员没有受到传染之前,这条纵帆船被禁止进港。

“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待上至少十天。”

“但阿皮亚那里正催我去。”麦克菲尔医生说。

“那也没办法。如果船上没出现更多病例,纵帆船就会获准载着白人乘客出航,但当地人三个月内禁止运输往来。”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戴维森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刚跟总督谈过,海岸那边的一个商人有几间房出租,我建议等雨一停就过去看看情况如何。不要指望多么舒服,能有张床铺,居有定所,就要感谢上帝了。”

但这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最后他们只能撑起伞、穿上雨衣出发了。这里没有城镇,只有几座办公建筑、一两家店铺,以及椰树林和大蕉树林里的几幢当地人的屋舍。他们找的那座房子离码头大约五分钟脚程,两层木板房,每层都有宽阔的外走廊,屋顶盖着瓦楞铁皮。主人是个混血儿,名叫霍恩,妻子是当地人,身边围着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子。底层是他的店铺,贩卖罐头食品和棉布。他提供的几个房间几乎没有一件家具。麦克菲尔夫妇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旧床、一顶破破烂烂的蚊帐、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一个洗脸架。他们灰心丧气地四下打量着。大雨依然倾泻如注。

“我就不拆行李了,只拿出几件必需物品就行。”麦克菲尔太太说。

在她打开一只旅行皮箱的锁头时,戴维森太太走进了房间,看起来活泼敏捷,惨淡的环境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要是你们听我的建议,就马上拿出针线来,动手修补一下蚊帐。”她说,“否则今晚你们别想合眼。”

“有那么糟糕吗?”麦克菲尔医生问。

“现在正是闹蚊子的季节。等到受邀去阿皮亚政府官邸参加晚会的时候,你们将看见所有女士都收到一只枕头套,套住她们的——她们的下肢。”

“真希望雨能停一停,”麦克菲尔太太说,“要是有太阳,我会更有心情把这地方弄得舒适一些。”

“哦,你要是盼着这个,可要等很久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最多雨的地方。你看,那山,还有海湾,都能招雨水,一年里这个季节反正就是会下雨。”

她看看麦克菲尔,又把目光移到他的妻子身上,见两人像丢了魂似的,无可奈何地站在房间的两头,这让她撅起了嘴唇。看来她必须替他们做主了,像他们这种没出息的人最让她着急,而她又两手发痒,自然而然想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

“这样吧,给我针线,我来把你们的蚊帐补好,你尽管去拆行李。午餐定在一点,麦克菲尔医生,你最好去码头看看你的大件行李是否放在了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当地人,他们完全有可能让它一直被雨淋着。”

医生再次穿上雨衣走下楼去。霍恩先生、刚乘坐的那条船的水手长,以及一位医生在船上见过几面的二等舱乘客,三人正站在门口谈话。水手长瘦小干瘪,身上邋遢得要命,见医生经过便朝他点了点头。

“赶上闹麻疹实在倒霉,医生。”他说,“我看出你们都已经安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