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3/6页)

空袭乃家常便饭,杉雄不由陷入一种错觉,自那遥远的往昔,空袭如同夏天的响雷,傍晚的骤雨,初秋的台风,来往学校的路上必然经过的理发馆中镜子的反光;空袭如同在第三班电车中必然相遇的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空袭仿佛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回想也不缺少血的记忆。

小型飞机来袭,警报解除之后,他们从各处防空壕里走回来,消息灵通的人传递着厨子身负重伤的新闻。杉雄和四五个同学到厨房观望。夏天午后,宿舍周围一人多高的茂草,散发着燠热的气息。

“是那个小矮子,还是那个大胖子?”

学生们不免带着诅咒的口气议论道:

“是那个大胖子。那家伙克扣我们的粮食,对学校的要求说三道四,那家伙活该受罪!”

到那里一看,厨房门口水泥地上有人洒水,早晨扫地的扫帚发出巨大声响。胖厨子向地上泼完水,挥动着扫帚一阵乱扫。地上的积水被扫帚搅起了泡沫,一片殷红。杉雄毫无所动,鱼店的鱼血和人血有什么不同呢?

“到一边去,有什么好看的?”

胖厨子说。他只顾低着头扫地,棕榈扫帚弹起鲜红的血滴,滴到了新制的木框上。当时的生活回忆中,究竟是什么成了残留至今的幸福之源呢?杉雄想到这里,感到十分困惑。当时具体事物的属性找不到甜蜜的影子。例如,为了疏散工场而在山腰挖掘的洞穴中新鲜的泥土气息,每晚空袭时染红东京上空的火焰(他们远望那里爆炸的燃烧弹和高射炮的火焰,喊叫着:“玉石屋!钥匙屋!”),夏季的田野尽头预示般燃起的广袤而明丽的晚霞,贴满女明星艳照的宿舍板壁玛瑙色的节孔,晨礼时赖床不起的快乐……可以说,从这一一积累的印象中寻不出任何缘由。但是,例如,杉雄因战争而知道了谣言的甜美,并且幻想着以民众煽动家这一职业深入人群,以及这种非人性的职业所具有的麻醉药般的快乐。

当时,有谣言说,敌人将由相模湾登陆。这个谣言成了发挥想象力的最好诱饵。从海上登陆的无数战车,烧焦的夏草,杉雄他们被焚毁的宿舍……处在如此的变化和悲惨的局面,面对更大灾难降临的可能,学生们不顾权威的存在,只感到自己头顶上是一片蓝天。

战争末期还能保持如此痴呆一般的明朗的一天,杉雄想起那一天,他前往由宿舍储藏室改建的大学临时图书馆帮助整理图书时的情景。

他将落满尘土的皮面法律书籍摆在草草制作的书架上,窗外是闲静的夏季白昼的道路。这条军队开辟的十米宽的道路,没有行人,干涸的红土路面裸露在夏日的天空下。

杉雄听到一个年轻的、颇为稚嫩的声音,他侧耳倾听。那是行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的声音。

“战争总会结束的吧?”

“不过,讲和了总是好事,反正日本胜利了。”

一个人平静地应和道。

“胜利了,啊,太好啦。”

看到行人边走边聊的身影,杉雄缩起脖子。下边是两名十八岁左右的少年航空兵,提着水桶打这里经过。他们是最后一批应召,本来是立志飞上天的,但却被指派挖山洞,因而为此大发牢骚。

杉雄一时兴奋起来。但是,已经习惯于谣言的他,立即做好了心理调配。他们那种漫不经心的交谈,仅仅通过语言的媒介,立即君临早已面目全非、彻底崩溃,如玻璃般脆弱的现实之上。事实上,如今的和平和闲暇,即便认定为战争结束以后的光景也未尝不可。

少年们明白了这些,通过言语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现实。这也无可指责……他们走远了,杉雄眼前,再次出现六月中旬闲静的道路,路面上微微飘扬着灼热的尘埃。

“结局是甘美的,”杉雄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手背感受着美国室内装潢杂志封面上冰凉的铜版纸,思索着,“……这是因为经常感受的情感是那般紧张,一瞬间之后,或者三十分钟之后,存在也许就会面目全非。一刻钟之后也许会死去。而且,如今健康、年轻、完整地活着,如此所体验到的恍恍惚惚的感觉,是多么甜美!那简直就像鸦片,是恶习。一旦尝到这种味道,其他一切生活都将难以忍耐下去。”

杉雄转着眼珠子,环视了一下大煞风景的室内,没有一方匾额,没有一只花瓶。壁龛里堆满了书,没有一张挂轴。

窗外是白亮的天空。小鸟们像针刺一般地鸣叫。

杉雄发现墙壁的一个地方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污迹,也许是哪位朋友来访时,靠在墙上将廉价的发蜡蹭上去的。不知是何时蹭上的,除也除不掉。不过,可以肯定,这污迹会永远顽固地留在墙上,直到墙壁腐朽坍塌。

杉雄对此毫不介意。他对自己周围实际存在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兴趣。大小不一、高高低低、正在制作的和已经完成的电气台灯……形形色色的房间,以及这些房间的存在和命运的共同存在……为匡扶这些东西而维持生活,这是一种矛盾。一边受到恒久的持续性的威胁,一边协助建立这种恒久的持续性。一边诅咒自己周围存在的墙壁,一边协助加固这种墙壁……战时,杉雄看到有的人,因为家人疏散外地而把用不着的衣柜拖到路边抛卖,虽然价钱很低,还是没有人买。

“那可是真正的衣柜啊!”杉雄想。

“明天也许就烧成灰烬了。正因为明明知道明天将会烧成灰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衣柜。衣柜放置在路边的草席上,沐浴着初夏的太阳。桐树的木纹美丽而又素雅,将这只衣柜的精良木料清晰地显示在阳光里。人们并不喜欢清清楚楚的物质,那东西放在生活里过于危险。更暧昧、粗线条的存在,具有一种恒久持续性的家具……世人对那一类东西才肯掏腰包。”

杉雄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他躺在床上,没有做活儿,直到房间里一片漆黑。

下一周这天午后三时,下雨了,气候寒冷。

下午,原口到杉雄宿舍来观看已经完工的拉塞尔夫人定做的台灯。原口对这只台灯非常满意。他俩捧着台灯乘出租车两点半回到商店。

三时正,夫人的帕卡德停到商店门口。原口迎上去为她张伞,夫人套着草绿色雨靴的双脚,踏上店门口铺着马赛克的地面。

雨天,店堂晦暗。夫人用草绿色头巾松松地包着头,脸色清雅,惨白。清晰而响亮的嗓音说出的英语,反射到店内百宝架的玻璃、器皿、咖啡壶、果盘、偶人等无机物上,转变成坚硬的无机物的响声,又反弹回来。

“已经完成了?一定制作得很好看吧。我从今天早晨一直盼到下午三点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