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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以后他醒过来。没有做梦,没有骇人的梦魇扰乱大脑,他也没有挥动双手抵抗粘在脸上的胶状的魔鬼,仅仅是睁开眼睛,心想,屋里有人。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这个房间是个内室,即便在白昼,外边的噪音也无法进入,而在这深夜里,这是几点钟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彻底的寂静。无论谁是闯入者,他此刻一定一动不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向着床头柜伸出手臂,拧开了电灯。手表指着四点一刻。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既英勇无畏又胆小如鼠,他不是电影里战无不胜的英雄,也不是那种半夜里听到城堡的牢房门嘎吱作响就吓得尿裤子的懦夫。的确,他全身毛发直竖,但是即便是饿狼在遇到危险时也会竖起鬃毛,而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宣判说狼族是可悲的懦弱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会证明他也不是。他灵巧地溜下床,由于没有更锐利的工具,他抓起一只鞋子权作武器,怀揣着一万个小心悄悄地出现在走廊门口。他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将他唤醒的某人的在场感似乎变得更强烈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开灯一边往前走,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仿佛烈马飞驰,他先走进浴室,然后又走进厨房。没有人。很奇怪,那陌生的在场感的强度在那里似乎有所减弱。他回到走廊,一边走向起居室,一边感到每走一步,看不见的在场感都在增强,仿佛空气因为一种隐蔽的白炽光的反射而开始震颤,仿佛紧张万分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在走向一块被放射性元素污染了的土地,手里拿着的盖革探测器放射出流质,而非发出响亮的警戒的声音。客厅里也没有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四下张望,在那边,坚实而冷静的,是摆满书的两个高高的书架,墙壁上镶嵌在镜框里的版画,这些至今没有被提及的事物,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在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放着打字机的书桌,扶手椅,房间的正中是低矮的茶桌,一只微小的雕塑矗立在它的几何中心,还有两个座位的沙发,以及电视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小声地,满怀恐惧地嗫嚅道,就是这个,随着他念出最后一个字,那个在场感,安静地,仿佛破裂的肥皂泡一样消失了。是的,就是它,电视机,影碟放映机,叫做《捷足未必先登》的喜剧,一个存在于喜剧之中的,在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床上唤醒之后又回到原位的幻影。难以想象这个幻影是什么,但是当它出现时,他确信自己能认得它。他走进卧室,为了抵御寒冷,在睡衣外边披了一件长袍,然后又回到客厅。他坐进扶手椅,再次摁下遥控器上的开始按钮,身子前倾,手肘撑住膝盖,聚精会神地再次观看那个渴望成功的年轻美貌的女子的故事。20分钟以后,他看着她走进一家旅店,走到接待处,他听见她介绍自己,我叫伊内丝·德·卡斯特罗[1],在此之前他已经注意到这个有趣的历史性巧合,他听见她又说,我订了一个房间,工作人员面对面盯着她——盯着镜头,不是她——或者她所占据的镜头的方向,但是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拿着遥控器的手的拇指飞快地摁下了暂停键,然而影像一闪而过,没有电影会毫无必要地为一个群众演员浪费胶片,这个演员在影片的第20分钟末尾才出现,胶片往后退,再一次闪过旅馆接待员的脸,年轻美貌的女子再次走进旅馆,再一次说她名叫伊内丝·德·卡斯特罗,说她预订了一个房间,就是这里,就是现在,影片定格在接待员直视前方的那一刻,他正看向另一个凝视着他的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倒在电视机跟前,他的脸在能够看见影像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贴近荧光屏,这是我,他说,他再次感到全身毛发直立,那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任何偶然在场的镇静的人都会安慰他说,您在想什么呢,我亲爱的特图利亚诺,您好好看看,他是有髭须的,而您的脸上干干净净。那些处变不惊的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倾向于简化一切,然后,总是在太晚之后,我们才会看到他们惊异于人生丰富的多样性,因此才想起来,胡子和髭须并不具有自己的意志,它们只在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才茂盛生长,当然,有时候也是出于留须者纯粹的懒惰,但是,只在转瞬之间,仅仅因为潮流的改变,或者因为毛茸茸的单调的样子在镜子里看着让人讨厌,它们就能消失得了无踪迹。同样不能忘记,在演员和舞台艺术方面,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所以极有可能旅馆接待员那优雅的髭须只是一件美好的道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显而易见的想法,会自动跃入任何人的大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也可能自己想到这些,如果他不是那么专注于寻找电影里那位男配角,或者更精确地说,那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演员出现的另一些场景。留髭须的男人作为旅馆的接待员,直到电影结束又出现了五次,每一次都没多少镜头,除了最后一场,他和女主角伊内丝·德·卡斯特罗交换了两句故作淘气的对话,然后,当她扭着翘臀离去的时候,他以一种滑稽的猥亵表情盯着她,电影导演一定觉得这一幕会让观众捧腹。不用说,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看第一遍的时候没有觉得风趣,在看第二遍时就更不觉得了。他回到最初的场景,宽阔的荧光屏上,接待员率直地看向伊内丝·德·卡斯特罗,他专心致志地分析图像,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形状,除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他想,首先是髭须,发型也不一样,脸庞没那么饱满,他和我一模一样。他现在感到平静了,毫无疑问,相似度让人吃惊,但是除此无他,这个世界不乏相似性,比方说,瞧瞧那些双生子,如果这个拥有60亿人口的星球上找不出至少一对一模一样的人,那才叫人咂舌。谁都知道,没有人能够完全相似,在方方面面都相似,他说,仿佛在与电视里盯着他的另一个自我对话。他再次坐到扶手椅上,占据了那个扮演伊内丝·德·卡斯特罗的女演员的位置,假装自己也是旅馆的一名顾客,我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说,然后微笑着问,您叫什么,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提问,如果两个长相一致的人相遇了,很自然地会想知道对方的一切,而姓名是第一要素,因为我们想象它是进入另一个个体的大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影片快进到最后,那里有一长串配角名单,他不记得名单里是否提到他们扮演的角色,原来没有,它们仅仅按照字母表的顺序排列,有那么多。他心不在焉地抓起影碟盒,再次用眼睛扫了一遍盒子上展示的内容,主角的笑脸,故事的简介,还有,盒子的底部,在一行技术性信息里,用小字体写着电影上映的日期。已经过去五年了,他低语,与此同时他想起教数学的同事说过同样的话。已经五年了,他重复道,突然,世界再一次剧烈晃动,并不是因为那个叫醒他的神秘而无形的“在场”,而是某个具体的事物,不仅具体,而且可资证明。他颤抖的双手打开又关上一个个抽屉,从信封里取出一叠叠照片和底片,他将它们全都摊放在书桌上,最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五年以前他自己的一张照片。留着髭须,发型不同,脸庞没那么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