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2

乏。从一早起就乏,仿佛我闹腾了一个通宵;可我分明一夜都睡着,只不过如今我的睡眠差劲得像脱脂的牛奶。我在把早饭往嘴里塞的时候强忍着呵欠。就在这时陆陆续续来了人。先是符拉第米尔的一些朋友,接着是什么人都有,大家来看热闹。一个合作社的小伙子把一匹马拉到我们院子里来给符拉第米尔用。在这堆人里有卡拉赛克,区文化委员会负责人。我和他干仗有两年了。他穿着黑礼服,郑重其事的样子,和一个穿着优雅的女人在一起。她是从布拉格来的电台记者。看来我得去奉陪。女士想要进行采访录音,制作一个报导众王来朝节的节目。

去你们的吧!我才不想丢人现眼。那女记者见到我很高兴,于是卡拉赛克当然也跟着起劲。看来这是我的政治任务,非去不可。笑话。我本想和他顶着不干,我对他们说是我儿子扮国王,我得去看看他怎么穿戴。可是芙拉丝塔怪我说话不算数,因为装扮儿子是她的活,我么,只有走开的份,去给电台说上两句。

我懒得争,就这么办了。女记者在区文化委员会找了个地方。她把录音机安放在那里,一个半大小子管着。她那舌头可真能说,也不怕说烂!这还不算,她还笑个没完。后来,她把麦克风放在鼻子跟前,向卡拉赛克提出第一个问题。

他轻轻咳了一下就开了场。民间艺术的实践是共产主义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区文委会对此认识很深刻,所以他大力支持。他希望民间艺术获得巨大成功并全力参与。他感谢所有出过力的人,热情的组织者和热情的青年学生,他们全力参与了。

乏,乏。老是这几句话,没完没了的这几句。十五年来老是听这几句;而且这一回还是从卡拉赛克的嘴里听到,正是他最不把民间艺术当作一回事。民间艺术对他来说,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让他吹嘘自己有了新行动的工具,吹嘘自己在贯彻某个指示,大谈特谈自己的功劳。对组织众王马队游行他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经费负担重压在我们身上,直到挤出最后一个子儿。尽管这样,这活动还得算是他牵的头。他掌管着全地区的文化,过去只是个商店的伙计而已,连小提琴和吉他也分不清。

女记者把话筒挪到她的嘴边,问我对今年的马队游行满意不满意?我差点笑出来:众王马队游行还没挪步哩!可反倒是她笑起来:一个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民间艺术专家肯定知道结果。他们记者真的就是这样,他们什么都先知在前。将来要发生的事情会怎样进行,他们熟记在心。对他们说来,未来已经发生过了,要的只是重演一下而已。

我真想把压在我心上的话对着她全抖搂出来,说这回马队游行不如往年的好;喜欢民间艺术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领导撒手不管使它走下坡路;现在这种民间艺术已经奄奄一息。别因为在广播里老是听到有民间音乐演出就信以为真,所有这些民乐团、民间歌舞队,都是搞些歌剧、小节目,一些听过就算的音乐,才够不上民间艺术资格呢。一个有领队、有乐谱、配上谱架的民乐队不简单!那是活脱脱一个交响乐团呢!差到哪儿去了!记者女士,现在这些乐团和歌舞队让您听的全是老掉牙的浪漫派的东西,外带从民间小调里抄来的货色!货真价实的人民艺术已经寿终正寝,寿终正寝啦,亲爱的夫人。

我本想对着话筒把这些一股脑儿吐出来,可我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这些话。马队游行棒极了,民间艺术炉火纯青,大饱眼福的机会,我大力支持,感谢各方面的帮助,尤其是各级组织负责人跟学校的孩子们,他们全力投入。

我说的话全是他们想要我说的,我好不难为情。我就那么窝囊吗?或者说是那么听话吗?要不我就是已经懒惰了?

套话说完,可以走了,我感到松快。赶紧回家。院子里,一大批看热闹的和忙什么的都有,乱哄哄的,手里拿着领带、绶带什么的,拥在马的周围。我很想去帮符拉第米尔装扮。我走进屋子,起居室的门锁着,里面正忙着给他穿戴。我敲门,又叫。芙拉丝塔在里面应答:这里用不着你,国王已在穿王袍。我说:见鬼,为什么我就不能进去呢?芙拉丝塔的声音传过来说:这不合老规矩。我可没觉得当爹的来看给国王穿戴有什么不合老法子的,但我也不想非要她改变主意。娘俩居然对我热衷的这些玩意儿也起劲起来,真叫我高兴。这些可怜巴巴的玩意儿有谁肯来管呢!

于是,我又回到院子,和那些给马披挂的人聊天。那是一匹从合作社借出来的拉套马,它性情温顺,骑上绝对放心。

接着我听见街上一片嘈杂声,透过大门传进来。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叫,并打起鼓。该我出场了。我心情激动,打开大门走出去。众王马队已经到了,排列在我家门前。所有马匹都满身披着彩带,五颜六色的。骑在上面的都是些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年轻人。这和二十年前一样。二十年前他们来迎接我,请求我的父亲把儿子交给他们当国王。

马队最前面,挨着我家门口的,是两名国王侍从,男扮女装坐在马上,手里拿着大刀。他们在等待符拉第米尔出来,要跟在他身边护卫到晚上。有一名骑手离开队伍,到了我面前把坐骑勒住,朗声读道:

咳呀!咳呀!诸位请静静听!

慈祥的爸爸,不要把心伤,

我们隆重迎走您的儿子,我们的国王!

下面接着是众人保证要好好守护他们的君主,他们定将使他在深入敌军时安然无恙,他们决不使他落入敌人之手,他们已准备好为此奋战。咳呀!咳呀!

我回过头去:门洞下早已有了一匹披着彩带的坐骑,上面有一个人满身是按传统打扮的女子身影,灯笼袖的衣衫,许多彩带垂下来遮住脸。国王,符拉第米尔。我顿时把困乏和不快丢到脑后,心里舒坦起来。老国王把一个年轻国王送到世间。我走到他身边,靠近马,踮起脚吻他戴着面具的脸。“一路平安,符拉第米尔。”我轻轻地说。他不作声,连动也不动。芙拉丝塔笑着对我说:“他不该答你的话。整整一天他都不能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