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星期无所事事

但是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不是噼里啪啦、凭直觉立即下结论的那种,而是长时间慢慢地思考。关于莫迪。关于《莉莉丝》。关于乔伊丝。关于弗雷迪。关于乔姬家那群混账东西。

我回办公室上班之前,去看了莫迪。她的小脸满是敌意,但那张脸苍白,不是蜡黄,这立即让我对她感觉好多了。“你好呀。”我说。而她脸上闪过吃惊的表情,因为我消瘦了不少。

“那么你真的是生病了,是吗?”我们相对坐在美好的炉火边,她问道,声音温柔迷惘。我想到她,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炉火:那房子肮脏、破旧、糟糕,但是那炉火让它泛着光芒,对你表示欢迎。

“是啊,我当然是生病了,莫迪。不然我会过来的。”

她转过脸,抬手遮住脸不看我。

“那个医生来了,”她终于说,声音细细的,怅然若失,“她叫他来的。”

“我知道,她告诉过我。”

“啊,好像她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所以一定是医生起了什么作用!”

“药片我倒厕所了!”

“全倒了?”

虽然生气,她还是笑出声来。“你眼还真尖!”

“你的确是看上去好多了嘛。”

“你这么说罢了。”

“哎呀,”我决定冒这个险,“这有可能事关你会不会提前死去。”

她浑身僵直,坐在那儿,不看我,盯着炉火。感觉好像过了好长时间。然后她叹了口气,直视我。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个表情,畏惧但是勇敢,甜美,恳求,感激,还有一丝精明的幽默。

“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吗?”

“几片药片的事。”我说。

“但是那药片弄得我晕乎乎的。”

“逼自己能吃几片就吃几片吧。”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我有时间好好记这本日记的话,它看上去会像是个建筑工地,零碎材料堆着码着,四处散落,东西都乱摆着,没有要紧和不要紧之分。你穿过工地(上周,我为了一篇文章去一个工地转了转),看到这里一堆沙子,那里一摞玻璃,零散几根钢梁,几包水泥,一些撬棍。日记的意义就在于此,记下琐碎的事件,都混在一起。不过现在我回顾过去的一年,开始明白哪些是重要的事件了。

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当时几乎都没注意到。一天晚上外甥女凯特突然出现,看上去像是二十岁而不是十五岁,现在这些青少年都有这个本事,但是她看起来有些疯癫,说话结结巴巴的,举止造作,直翻白眼。她说她离家出走来和我住了,她要做模特。我态度坚决但和蔼(我那时觉得是这样的,现在还是这样觉得的),我说她得给我马上回家去,而要是她来和我过,哪怕只是一个下午,不必怀疑,我可不会像她妈那样,我连她用过的杯子都不会帮她洗。她气鼓鼓地走了。乔姬姐姐来电话:你怎么一点点普通人的同情之心都没有?胡说,我回答。外甥女吉尔来电话。她说:“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和凯特一点都不一样。”

“那很好啊。”我说。

“如果我和你生活,你不用伺候我的。妈妈让我累得慌,我站在你这边。”

“你不可能有她那么累,而且她永远都歇不下来。”

“简姨,我想来过周末。”

从她的口气里,我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她的想象:光彩照人的简姨,住在时尚繁华的伦敦,做各种时髦光鲜的事。

她来了。我承认,我喜欢她。她是个高挑、苗条、挺可爱的姑娘。扶风弱柳,应该是这个词。一不小心的话就会折了腰。深色的直发:看上去可能有点稀疏无光。大大的灰眼睛:和我的一样。

我看着她打量琢磨着我房间里的一切:是不是好学会了照搬回家?——或许是青少年的叛逆心理;不,不是,她这是在掂量计划如何让自己适应这里,适应和我在一起的生活。

“我想来这里和你住,简姨。”

“你想来《莉莉丝》工作,成为我时髦、优雅、神奇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十八岁了。我不想上大学,你也没上,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有我做护照,可以通往更好的东西,于是你就犯不着拿文凭了?”

“啊,是。”

“你考试成绩很好?”

“我会考好的,我保证。我夏天的时候参加考试。”

“唔,那我们到时候再考虑。”

我根本没考虑。这也太出格怪异了:乔姬姐姐的化身安顿到我生活里来,这件事我是这么看的。

但是吉尔又来了。我特地带她去看莫迪,只说她是个老朋友。莫迪最近身体好些了。最让她伤脑筋的大小便失禁问题,现在已经好了。她自己外出采购,胃口也好。我忙进忙出,和她喝杯茶,拉拉家常,挺享受。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她,忘了其他人会怎样看她。面对这个陌生人,这个漂亮干净的姑娘,莫迪十分拘谨生硬,暗地里埋怨我把她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小老太冷漠简慢,只回答是和不是,没招呼我们喝茶,试图遮住裙子正面的污渍,那儿泼洒过食物。

外甥女吉尔举止礼貌,心里却大吃一惊。不是因为直面老年人:乔姬姐姐的慈善工作保证了她的子女不会见到老人就惊讶。她惊讶是因为自己得把老人以及慈善工作与她光鲜时髦的简姨联系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她暗暗地打量我,久久地看,目光精明,一边还闲扯着她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趣事。

“你多久去看她一次?”她问得很委婉,我知道这一刻多么关键。

“每天都去,有的时候一天去两次。”我立即回答,斩钉截铁。

“你经常请许多朋友来吗,你出去参加派对吗,晚宴?”

“基本没有。我的工作太忙了。”

“但是没有忙到不能去看那个老……去看……”

“福勒太太。对。”

我带她上街,去买些体面的衣服。她想要在我面前好好展示一下她的品位,给我留下个深刻印象。她做到了。

不过那个时候,要在我的议事日程上挂上号,乔姬姐姐和她的子女还早着呢。

这一年我工作了,啊,我是如何地工作的啊,我是如何地享受这份工作的啊。他们把我提成了主编。我没有说我只会干一两年,没说只不过是因为额外收入、更好的退休金才接受这份工作,没说我还有其他计划。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什么野心,安于一直这样工作,就像以前和乔伊丝时一样。

乔伊丝去美国定居了。离开前打来一个干巴巴、不痛不痒的电话。

我对菲丽丝说,你还是用乔伊丝的桌子吧,你接手她的工作时间够长的了。她半个小时就收拾好搬来了,一脸得意。我观察她,用手遮着我的脸。(像莫迪一样。)藏好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