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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拉丝带着珍回来。十四岁,不太会念书。但是多拉丝坚称:“不会念书,又怎样?我就从来没及格过。”言下之意——看看我。这话她不必说,光凭她的样貌便足以震慑人,但是近来她的模样也不似往日那么结实,她变得很瘦,动不动就得坐下来休息。保罗已经十一岁,矫揉造作、歇斯底里,永远需求他人的注意。他大谈他的新学校——一所他讨厌极了的通勤学校。为什么他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也上寄宿学校?戴维先发制人,傲然看了詹姆斯一眼,说他自己会负担保罗寄宿学校的费用。

莫莉说:“说真的,该是你们卖掉这栋房子的时候了。”她话中有话,是在对自私的媳妇说:“卖了这栋房子,我的儿子就不必再为你卖命工作。”

但戴维马上支持海蕊:“我站在海蕊这一边,还不到卖房子的时候。”

“你认为未来会有什么改变吗?”莫莉残酷地说,“班显然不会改变。”

私底下,戴维的说法不一样。他也希望卖掉房子。

海蕊说:“光是想到和班共处在小房子里,我就害怕。”

“房子不用太小,但也不必大得像旅馆吧?”

戴维知道即使到了这一步,海蕊还是未能放弃重返旧生活的梦想,虽然很愚蠢。

暑假结束了。在海蕊看来,这个假期整体而言很成功,因为每个人都努力配合,莫莉除外。但是对戴维与海蕊来说,这个假期并不好过。他们必须听孩子们谈些他们只是耳闻却从未见过面的人。海伦与路克经常到同学家做客,却无法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

班十一岁那年的九月,他进了中学。那是一九八六年。

海蕊准备迎接校长一定会打来的电话,据她估计,大概会在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班以前的学校一定写了份报告给现在的学校。那位女校长始终拒绝承认班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只说:“班·骆维特不是个会读书的孩子,但是……”但是什么?“但是他很努力。”是吗?班早就放弃学习理解老师的教导,不会读也不会写,顶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仍然试着融入、模仿他人。

但是新学校没来电,也没写信。每天晚上班回家后,海蕊都会仔细检查他身上的破皮瘀青,看来,他似乎颇能适应无情且有时近乎冷酷的中学生活。

“你喜欢现在的学校吗,班?”

“喜欢。”

“胜过以前的学校?”

“是的。”

大家都知道每所学校都有一层“沉淀物”——不堪教导、无法同化、无可救药的学生,他们一级级往上爬,只等着毕业的快乐时刻到来。当这群学生逃课时,多数时候,老师还觉得有如放下重担。班马上便成为这群人中的一个。

上中学几个星期后,一天,他带回一个身材壮硕、浑身毛发浓密、肤色微黑、脾气随和的年轻人。海蕊当场以为是约翰!要不然,就是约翰的兄弟!但都不是。班被这男孩吸引,显然是因为他和约翰的快乐时光回忆。男孩名叫戴瑞克,十五岁,马上要中学毕业了。他为什么愿意与小他好多岁的班为伍?他们自己开冰箱找食物,泡茶喝,颓坐在电视机前,说话时间还比看电视多。海蕊仔细地观察他们。其实,班看起来似乎比戴瑞克老。他们全然漠视海蕊。就像班曾经是约翰那伙年轻人的“吉祥物”与宠物,但他的眼中只有约翰一人,现在他的全副注意力似乎也只在戴瑞克一人身上。不久,他们招朋引众,比利、埃尔维斯、维克也在下课后成群结队而来,自行从冰箱里拿东西吃。

为什么这些大孩子喜欢班?

她有时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看这群年轻人。他们有的壮硕,有的瘦削,也有的圆胖,有的肤色微黑,有的金发白肤,有的则是红发——站在他们中间的是矮胖、孔武有力、虎背熊腰、长有形状奇特的黄色粗硬头发、眼神陌生、时刻警觉的班——这时,海蕊觉得原来班并不比他们年轻!他是比较矮,但他似乎掌控了他们。当他们围坐厨房大餐桌边,用那种吵闹、喧嚣、嘲弄、玩笑的方式聊天,他们永远看着班。但班很少说话。就算说话,也是讲“是”“不”“拿着这个”“去拿那个”“给我那个”——无论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三明治或可乐。他时时密切注视同伴。不管这群人是否明白,班是他们的老大。

最后,海蕊不得不认为:他们只是一群还在长个儿、满身臭汗、变化无常的青少年;班则是小大人。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只是群可怜的孩子,因为同学认为他们愚蠢、笨拙,跟不上同龄人而物以类聚,他们之所以喜欢班,是因为班比他们更笨、更不善言辞。错!她赫然发现“班·骆维特帮派”是学校里最被羡慕的团体,不仅逃学者与辍学生,连其他男孩都想加入。

海蕊观察班与他的追随者,试图想象他与自己的同类人蹲坐在火光熊熊的洞穴口,或住在浓密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部落。不对,班的同类人应该住在地底,她很确定,一个在地底极深处的洞穴,只有火把照明——这个可能性比较高。或许他们那类人的奇特眼睛只能适应完全不同的光线。

她经常独坐厨房,他们则在隔间矮墙那一头的起居室看电视,瘫在椅子上好几个小时、一整个下午或一整个晚上,自己泡茶,洗劫冰箱里的东西,出去买派、薯片或披萨。他们并不在乎电视里演些什么;他们喜欢下午的肥皂剧,看到儿童节目也不会转台;但是他们最喜欢的是晚间的暴力节目。枪战、杀戮、折磨与战斗,这才是滋养他们的东西。她观察他们看电视的样子——他们好像融入电视故事情节中,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放松,蹙眉或露出胜利、残酷的神色,发出呻吟、叹气、兴奋的呐喊:“就这样,就这么做!”“剁了他!”“杀了他,砍他!”当子弹穿透身体、鲜血四溅、被害者痛苦尖叫,他们便发出兴奋参与的呻吟声。

近来,地方报纸充斥抢劫、盗窃、闯空门的消息。有时这群人(包括班)一整天甚至两三天都没来骆维特家报到。

“你去哪里了,班?”

他淡然回答:“和朋友一起。”

“我知道,但是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