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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的家庭背景完全不一样。他七岁时父母便离异。他常(其实太经常了)开玩笑说,他有两对父母;他是那种拥有两个家,在两个家都有房间的小孩,两边父母都很关切他的心理问题。他没被恶意对待或刁难,虽然心理上不舒服,甚至不快乐。他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他的继父菲德烈·柏克是个做学问的人,历史学者,在牛津有栋寒酸的大房子。戴维还蛮喜欢他的继父,他人很好但有点冷淡,他母亲也一样和善而疏远。他在那栋房子的卧房就是他的家,或者该说“曾经是”他的家,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他很快就要和海蕊建立一个家,是过去这个家的延伸与扩大。曾经被他视为家的那间大卧房位于房子尾端,俯瞰荒芜的庭院;房间寒碜,充满男孩时期的气息和典型英国式冷淡的气氛。戴维的生父詹姆斯·骆维特再娶的对象和他是同路人,一个能干、善良、聒噪的女人,散发着富人式的犬儒愉悦。詹姆斯是造船商,每当戴维同意造访老爸,他的“家”不是游艇卧铺,就是法国南部或西印度群岛别墅里的一个房间。他们会说:“戴维,这是你的房间!”他还是比较喜欢牛津的老房间。成长过程中,他对未来有严格的自我要求,他的孩子绝对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如果说海蕊是以老派观点看待她的未来——某个男人将交给她一把开启她王国的钥匙,在那个王国里,她将找到本性渴望的一切,或许她一开始并不自觉这是她的天赋权利,而后却日益坚定趋近这个目标,不容任何模糊与曲折——戴维则视他的未来是需要努力以赴与细心保护的。他的妻子必须与他有下列共同点:他们都知道幸福在哪里并知道如何保有它。认识海蕊时,戴维已经三十岁,在这之前,他以野心男子的严峻自律投入工作,现在他是为了“家”而努力。

他们想要的那种生活和适合的房子,在伦敦是找不到的。反正,他们也不确定要住在伦敦,他们宁可选择有特殊风味的小城。周末时,他们在伦敦附近(通勤可达)的城镇找房子,没多久便找到一栋坐落于茂盛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完美极了!但对年轻夫妇而言,实在太疯狂了——三层楼外加阁楼,许多房间、走廊与楼梯转角……孩子再多,也有足够空间。

他们的确想要许多孩子。怀抱对未来的巨大期望,他们以微带挑战的口吻说:“我们不在乎孩子多。”“四个,甚至五个……”戴维说,“或者六个。”“或者六个!”海蕊说着,因如释重负而笑出泪来。他们倒在床上大笑、翻滚、亲吻,狂喜不已,因为他们原本以为“多生孩子”这档事可能会遭到对方拒绝或者必须妥协,现在显然顾虑解除了。不过,他们也只能跟彼此说“至少生六个”,却无法讲给别人听。因为戴维虽然薪水不低,再加上海蕊的薪水,却仍付不起这栋房子的贷款。但他们会想办法应付。她会继续工作两年,每日和戴维坐车到伦敦上班,然后……

买下这栋房子的那个下午,他们手牵手站在前廊,花园里鸟儿啁啾,早春寒雨将仍乌黑的树木粗枝淋得发亮。他们打开前门,心儿快乐怦跳,置身极大的房间,面对宽敞的楼梯。前任屋主和他们一样,知道“家”该是什么样子。一楼的墙壁全部打掉,空间变得极大,一半是厨房,以一道矮墙做区隔,矮墙上面可以摆书,剩下的一半空间足够摆上长沙发、椅子等让人伸展手脚和舒服享受的起居室家具。他们温柔轻步穿过这个巨大房间,屏住呼吸,微笑相视,看到对方泪水浮上眼眶,便笑得更开心了。他们走过即将铺上地毯的光秃地板,踏上老式铜条贴边(也需要铺上地毯)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有一间大卧房——他们的;正对门是一间小卧房,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将先住在这间。这一层还有四间颇像样的房间。他们继续跨上变得稍窄但仍然宽敞的楼梯,三楼还有四间卧房,窗子和楼下卧房的一样,可以看到树木、花园与草坪——全是郊区的愉悦景色。再往楼上走,是巨大的阁楼,孩子到了喜爱神奇秘密游戏的年纪时,正适合他们玩耍。

他们慢步踱下楼梯,一层楼,两层楼,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想象里面满是孩子、亲戚与客人,再度来到他们的卧房。房间里有张大床,是前任屋主夫妇特别订做的。售屋代理人说,前任屋主如要带走这张床得拆下来,况且他们要搬到国外了。海蕊与戴维并肩躺在床上,审视自己的房间。他们静默不语,惊喜于他们所接收的一切。未来的岁月里,窗外的紫丁香树、躲在树背后渲染的太阳,都将在宽阔的天花板上描画出诱人的阴影。他们转头望向窗外,紫丁香树梢花苞饱满,马上就要灿烂绽放。然后他们转头相视,泪水滑下脸庞。他们开始在那张床上做爱。海蕊差点哭喊:“不要,住手!我们这是干什么?”他们不是决定要两年后才生孩子吗?但她被戴维的意图感动了——是的,他以一种审慎专注的热情与她做爱,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让海蕊接受了他,也接受他占有她体内的未来。她没用避孕用品(他们都不信任避孕药),现在又是受孕期。但他们以这种严肃审慎的心情继续做爱,一次,两次。稍后,当卧房暗了下来,他们又做了一次。

海蕊很害怕,却决心不显露自己的忧惧,小声说:“嗯,我猜木已成舟了。”

戴维笑了。那是种肆无忌惮、不顾一切的大笑,完全不像素日那个风趣、节制、谦虚的戴维。现在房间变得很暗,显得巨大,好似无边的洞穴。树枝刮过近处的墙壁。房间内有冷雨湿土与性爱的气味。戴维躺着微笑,当他发现海蕊在看他,便微微歪过头去,用笑容包纳了她,但是他的眼里闪烁着她无法猜透的心思。她不认识他了……为了打破眼前的魔咒,她飞快地说:“戴维。”但是他的拥抱突然收紧,他的手以海蕊想象不到的力气抓住她的上臂,坚持不放,仿佛告诉她:安静。

他们躺在那儿,直到逐渐恢复平常,才能转头注视亲吻,那是令人安心的白日之吻。他们起身在湿冷黑暗中穿衣——房子还没通电。他们安静地走下楼梯,步出这栋他们已经完全占为己有的房子,进入尚未被他们占有,依然对他们神秘隐藏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