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星期五晚上,提米夜总会。

夜总会高朋满座,人们心焦地等待好戏上演。然后,某个素未谋面,尚未被蹂躏过、尚未相干过、尚未“共进早餐”的人将会现身。

这就是特殊性向者社团最特别之处。他们来到提米夜总会,绝不是为了搞怪、特立独行,只是为了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喝杯咖啡,小酌一杯,聊聊八卦,或者跳跳舞。

在紧闭的门后,他们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保罗与莱恩紧紧依着对方的头,像青少年般,聊着坐在两张桌子外的男孩的八卦。

原来莱恩暗恋其中一名少年。

莱恩总是随随便便就坠入爱河,好像每一次都是一生一世,每一次都那么斩钉截铁。然后每一次都被抛弃,柔肠寸断,甚至嚷嚷着要寻短见。他躺在男同志公寓的床垫上,又醉又迷茫地摇着身体,除了尿尿或呕吐以外,完全不想下床。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接管了他。没过几个星期,莱恩再度坠入情网,急急忙忙睁开眼睛,迎上前去。结果,等着他的只是另一场灾难。

这次他爱上的是个极度骄傲的年轻男孩,脸皮相当厚。莱恩请他喝啤酒、葡萄酒、各种饮料,请他抽香烟,他照单全收不说,还从未回请过莱恩一次。莱恩只好假装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赛尔波读着《革命》杂志,啜饮着咖啡。他不时打断朋友们的八卦,高声朗读杂志内容。

“听着:另一件使旧金山甚至全美国义愤填膺的事,就是俗称同性恋癌症的卡波西肉瘤……”

莱恩抬起头来。

“卡波西什么?”

“卡波西肉瘤。”

“靠,那是什么东西!根本念不出来嘛!”

“最初症状为皮肤上的暗红斑点或脚上的脓疮,发病后便传播至身体其他部分。”

保罗叹了口气。

“老天爷,不要再念这种文章了!那都是‘道德大众’的党羽瞎掰出来的,目的在于把我们锁回衣柜里。同性恋癌症,那是什么鬼?”

赛尔波不为所动,继续高声朗读这篇文章。

“这边也写到亚硝酸戊酯,他们在调查这玩意儿和免疫力缺乏症状有没有关系。让我瞧瞧……哎哟,‘会导致许多其他恶疾’!”

保罗翻了个白眼。

“现在要怎么办?不会是要马上禁用亚硝酸戊酯吧?”

“你先听完嘛!”

保罗极度轻蔑地哼了一声。

“哧,连个小小的亚硝酸戊酯都有这么多可以写。”

“天啊,出人命了。全死光了。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220人。”

“拜托,一堆死婆娘,整天只会无中生有,活得不耐烦啦?莱恩,我最亲爱的小心肝,要不要来一杯?”

莱恩不再搭腔,陷入沉思。

说实话,他一直很怕死。

也许他一直相信原罪的存在,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永远躲不掉的。也许,他的一部分特质证明了那些谴责者都是对的。

朋友总是激励他,他应该要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问题是……他有什么好骄傲的?

他脸部抽搐了一下,斜眼瞧着保罗。

“好吧!”他倒抽一口气,“我们就来一杯吧!”

“等一下我要上克拉拉教堂北街,瞧瞧那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保罗自顾自地说着,选择忽略莱恩的不安,起身走到吧台前。

赛尔波放下手中的杂志,把咖啡杯倒满。

杂志封面是个满脸胡须的半裸男子,打扮成海盗,全身上下散发无与伦比的自信。

我们无所不在。

永远不要否定自己!

骄傲的男孩。

莱恩是个犹如女性般体贴、软弱的男孩,总是那么害羞、沉默,甚至有点笨拙,眼眸中流露着深沉的哀伤。

他来自瑞典西部哥特堡近郊博户斯市的小岛,全家没人知道他的性向,更不知道他在斯德哥尔摩干些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1982年,新迎来的自由。时序12月。

敌人早已牢牢盘踞在莱恩的心扉,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像后来进入他体内、致他于死的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一样,牢不可破。它是身份未明的不速之客,在沉默中持续拓展势力范围,它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构成永难弥补的伤害。

假如对莱恩做血液抽样检查,会发现他缺乏某种特定的白细胞,亦即所谓的良性T细胞,这种白细胞会协助身体抵抗疾病与感染。然而某种病毒已在他体内耐心地、残忍地构筑了巢穴,使他的身体无法生成新的T细胞。当T细胞数量下降到特定标准值时,即使面对平常根本不构成威胁的病毒、细菌与溃疡,他的身体也全然无法抵抗。

就像一座弃械投降的城堡,被敌人包围,慢慢崩毁。

通常这个过程相当缓慢。过上许多年后,一切“水到渠成”,各种疾病与症状就会接二连三来袭,耍弄、攻击着宿主毫无抵抗力的身体。

肺炎。腹泻。溃疡侵袭。

癌症。痴呆。

最后的解脱,也象征最终的失败:死亡。

这令人难以察觉的侵入与潜伏过程,时常被误认为只是流行性感冒,但这才是最恐怖,也最让人措手不及的。病毒可以从容不迫地传播到新宿主身上,时机成熟后,再发病攻击宿主。

莱恩浑然不知自己体内潜伏着极端危险的病毒。他每次带男伴回家做爱,就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把病毒传染给其他人。他的伴侣可能还有其他伴侣,而病毒所能造成的伤害就如滚雪球一般难以挽回,一发不可收拾。

唯一救得了他们的方法,是做爱时戴上保险套。可是,干吗戴保险套?他们又不用担心会怀孕!这一点反而被“吹捧”成男同志性交的好处之一——不用担心怀孕。

病毒啃噬、分解身体免疫系统的过程通常相当缓慢,最长可达十年。

不幸的是,莱恩发病极快。

是的,病毒也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入侵。

保罗端着酒回来。他特意多点了一杯,方便莱恩过去隔壁桌,和他爱上的那位年轻人搭讪,交交朋友。

稍晚,保罗前往克拉拉教堂北街。莱恩则持续用酒与香烟挑逗、怂恿那个年轻人,直到酒吧打烊时,那俊秀的小畜生还是选择和别人回家上床。莱恩又气又醉地只身前往维京人桑拿浴场,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有名的蕾丝床上,任由自己被一群人占有。他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玩过他了。

从现在起,莱恩只剩下8个月可活。

他会孤苦伶仃地死在罗斯勒海关传染病院的隔离病房,死状甚为凄惨。

他不停地啜泣,连嘴巴都无法张开,仿佛死前最后的处分。

保罗走到克拉拉教堂北街,左手一如往常夹着一根布兰德香烟。午夜刚过,他经过大型购物中心的圣诞商品橱窗,拐进克拉拉教堂北街,向两个龟缩在暖气口旁取暖的青少年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