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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卡奴比埃尔大街的一家饭店里。风在街头疾卷而过。我并不泄气。我希望找到一位仁慈的医生,肯给海伦出一张健康证明书。我们仍然在玩着那套把戏,装作彼此都很相信,装作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写过一封信给她营里的长官,请他出一张说明我们处境危险的证书。我们找到了一间小屋子。我还搞到了为期一周的居留许可,夜里在一家饭店里充当洗碗碟的非法临时工。我们有了一点钱,一位药剂师按照杜布瓦的药方配给我十安瓿的吗啡——因此,就当时来说,凡是需要的东西,我们全都有了。

“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眺望着窗外——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少有的舒适享受,因为整整一个星期用不着东躲西藏。蓦然间,海伦吃惊地跳起来,抓住我的一只手。她正在凝神注视着起风的沉沉黑夜。‘格奥尔格!’她悄悄地说道。

“‘在哪儿?’

“‘在那辆敞篷汽车里。他刚才开过去了。’

“‘你能肯定吗?’

“她点点头。

“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几次试图从开过的汽车里辨认人的面貌,结果发现都不可能。但是我的疑虑还是消除不了。

“‘为什么他偏偏要到马赛来?’我问。可是停一会儿,我就意识到对他来说,马赛正是世界上最最自然的去处——所有在法国的难民最后一个避难所。

“‘我们非得离开马赛不可。’我说。

“‘我们能往哪儿去呢?’

“‘西班牙。’

“‘那里不是更危险吗?’

“谣传盖世太保已经在西班牙自由自在地安顿下来,又说难民被西班牙警察逮捕以后,就引渡给德国当局。不过在那些日子里,各种各样的谣言都在沸沸扬扬地流传。你不能够什么都相信。

“我另外还得试试那场早已竞争激烈的比赛:西班牙过境签证。只有在你有了葡萄牙签证之后才能发给,而葡萄牙签证,又须以拥有另一个国家的签证为申请的条件。更别提那最最糟糕的官僚主义诡计:法国出境签证。

“有一天夜里,我们突然撞到了好运:有个年轻的美国人跟我们搭讪了。他稍微有几分醉意,正在找个人跟他用英语聊聊。几分钟之后,他坐到我们的桌子上来,给我们买了饮料。他大约二十五岁,正在等候一条船把他送回美国。‘你们干吗不来啊?’他问。

“我一时间没吱声。这句天真的问话仿佛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形成了一条裂缝。他生活在另一个行星上。在他看来,如同喝水一样自然,于我却如同上昴宿星团一样难以办到。‘没有签证啊。’我最后这样说。

“‘那不是什么障碍。在马赛这里,我们有一个领事馆。都是些真正的好人。’

“我知道那些真正的好人。他们都是神一般的人物。你在街上等候几小时,还只能见到他们的秘书。后来,我们被准许在地下室等候,因为难民往往在街头会被盖世太保的特务们抓走。

“‘我明天带你们到那边去。’那个美国人说。

“‘好。’我说,有一会儿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让我们为这个干一杯。’

“我们干了杯。他那张青春无邪的脸简直叫我受不了。他跟我们讲到百老汇的灯光海洋。这在一个灯火管制的城市里听来委实是童话故事。当他偶然提到一些演员、戏剧和夜总会的名字,以及当他追忆起一个从来不知道战争的城市那无害的喧嚣的时候,我注视着海伦的脸。我很沮丧,同时又很高兴,看到她正在听着,因为在这以前,每一次提到美国,她总是古怪而沉默地漠然置之。这会儿,她倒是容光焕发,在纸烟的雾霭中她微微笑着,还答应让那个人带她去看他喜爱的戏剧。我们喝着酒,知道这整个事情一到明天就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的。

“我们估计错了。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十点整来找我们。我宿醉未醒,而海伦却不愿意去。天正在下雨。难民的队伍,照例已经排好在了领事馆外面。那真像是一场梦。人群在我们前面分开,如同红海在逃离法老的犹太人前面分开一样。美国人的绿色护照是打开一切门户的金钥匙。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把情况向那个年轻人解释清楚以后,他便十分漫不经心地宣称,他愿意为我们担保。这话听上去有点荒唐,他还那么年轻。在我看来,替我担保,他总得比我年纪大些吧。我们在领事馆大约花了一小时左右。几个星期之前,我曾经提出过一个申请,说明我们为什么处境很危险。通过瑞士的中间人——这可让我招来了无穷的麻烦——我已经接到信件,证明我确曾在德国集中营里关过。我还提出证明,说是格奥尔格正在寻找我们两个人,要把我们带回德国去。他们叫我过一个星期再来。一到外面,那个美国人便同我握手。‘遇到你很好。这儿——’他掏出一张名片。‘你到了那边,请打个电话给我。’

“他挥了挥手,准备离开了。‘可是,万一变卦了怎么办?如果我需要你呢?’我问。

“‘怎么会变卦呢?一切都解决了。’他笑了起来。‘我父亲是个相当知名的人士。我听说明天有条船要到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去。我想在我回国之前到那边去迅速转一转。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再到这儿来呢?眼下,我还是尽可能地多看看。’

“他一溜烟走了。六七个难民把我团团围住,向我打听他的姓名和住址。他们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事,也想插手进来捞一点好处。当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他住在马赛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们就用一些十分难听的字眼来骂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拿给他们看一张有着他在美国住址的名片。他们便把它抄了下来。我告诉他们,这个没有用,那个人就要到奥兰去了。他们说,他们会在他的轮船开出以前,到码头上去等他。我动身回家,心里很乱。说不定我把名片拿给他们看了,就把一切事情都毁了,可是张皇失措已经使我丧失了理智。不过无论如何,等我越来越确信做得不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整个事情毫无希望了。

“我把这一切经过都跟海伦讲了。她微微一笑。那天晚上,她非常温柔。我们从一个转租人那里租了一间小屋子——你知道这些地址都是口口相传听来的。我们答应代为照管的那只绿色金丝雀,在铁丝鸟笼里叫得好像发了疯,一直没有个休歇。偶尔有一只猫,从附近的屋顶上跳进来,蹲在窗台上,用一双黄橙橙的眼睛贪婪地瞅着这只鸟。天气很凉,可是海伦要让窗子打开着。每逢她感到疼痛的时候,总是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