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4/4页)

“她躺了下去,吻着我的双手。‘是的,你在这儿,’她咕咕哝哝地说,‘永远跟我待在一起。’

“‘我会永远跟你待在一起的,’我悄悄地说,‘哪怕万一我们稍稍分离一段时间,我也总是会找到你的。’

“‘你会找到我吗?’她咕咕哝哝地说,一下又睡着了。

“‘我总是会找到你的。总是会的!不管你在哪儿。正像我上一回找到你的时候一样。’

“‘那就好。’她叹了口气,把脸转过来,让它搁在我的一双手里,好像搁在一只碗里似的。我没有睡。我不时感觉到她的嘴唇触着我的手指,有一次,我认为我还感觉到了她的眼泪。可是我没有吱声。我十二分爱她,我似乎觉得我过去从来不曾,哪怕在占有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热烈地爱过她,像在这样一个回荡着鼾声、偶尔还传来把尿撒在煤块上的古怪咝咝声的肮脏的夜里。我非常平静,我自己已被爱情抑制得沉默了。于是早晨来临了,惨淡的、最初的灰暗来临了,它偷偷地盗走了各种色彩,并使皮肤下面的骨骼都暴露出来。蓦然间,我仿佛觉得海伦正在死去,认为我必须把她惊醒,让她活着。她醒了过来,睁开一只眼睛。‘你以为我们能弄到一点咖啡和羊角面包吗?’她问。

“我满心高兴。‘我去设法收买一个警卫。’我说。海伦睁开另一只眼睛,向我瞧着。‘出了什么事啦?’她问。‘看你这副样子,好像中了头彩似的。咱们难道就要被释放了吗?’

“‘不,’我说,‘我把自己释放了。’

“她睡眼惺忪地在我手里转动着脑袋。‘你就不能让你自己安静一点吗?’

“‘行,’我说,‘实际上,我也非得安静一点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害怕。我不会有多少机会来做出我自己的决定。这是一个安慰,如果你像那样子来考虑事情的话。’

“‘样样事情都是一个安慰,’海伦说道,打了一个呵欠,‘只要我们活着,样样事情都是一个安慰,这一点你知道吗?你觉得他们会把我们当作间谍来枪毙吗?’

“‘不。他们会把我们拘禁起来。’

“‘被认定不是间谍的难民呢?也会被拘禁起来吗?’

“‘会的,凡是抓得到的,他们都会加以拘禁。他们早已把那些男人给逮捕啦。’

“海伦把身子撑起一半。‘这样说起来,那还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释放得快一些。’

“‘这你也很难说。说不定正因为他们把我们当成了间谍,我们得到的待遇反而会好一些。’

“‘那是胡扯,海伦。’

“她摇了摇头。‘这倒不是胡扯。这是经验之谈。你难道不懂得在这个世纪里,清白无辜是最严重的罪行,而清白无辜的人往往会受到最严酷的处罚吗?依我看,你大概要在两个国家里遭到逮捕之后才会懂得这个道理呢。你和你那关于正义的美梦!干邑白兰地酒还有没有?’

“‘干邑白兰地,还有馅饼。’

“‘两样东西都给我,’海伦说,‘这是一顿奇特的早餐,可是我担心,我们面前还有冒险生活咧!’

“‘这样来看问题倒很不错。’我说着,把干邑白兰地递给她。

“‘也只能这样了。难道你甘心在苦难中死去?一旦你丢掉了正义的观念,那就不难把整个事情看作是一种冒险了。你同意不同意?’

“那陈年的干邑白兰地和新鲜馅饼的好闻香味在海伦周围回荡,仿佛一股幸福的气味。她兴致勃勃地吃着。‘我没有想到在你看来竟是这样的简单。’我说。

“‘不要为我操心,’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白面包,‘我会好歹对付过去的。正义这东西,对女人家来说,没有像对你们那样有意义。’

“‘那么女人关心的是什么呢?’

“‘这个。’她指了指面包、酒瓶和馅饼。‘吃吧,亲爱的。我们会历尽艰辛而活下来的。十年以后,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了,我们会把这段经历告诉我们的朋友,让他们听到厌烦为止。吃吧,你这个用假名的人。我们现在吃掉,省得以后携带了。’”

“我不想把所有的详情细节统统告诉你了,”施瓦茨说,“你总知道流亡者的处境。我在白鸽城体育场只待了几天。海伦已经被送到小丘监狱去了。我们在那里的最后一天,我们的旅馆老板到体育场来了。我只是老远地看到他,我们是不准跟来访者讲话的。那老板留下一块小小的糕点和一大瓶干邑白兰地。在那糕点里我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夫人身体很好,精神很愉快。她没有什么危险。估计会被送往正在比利牛斯山修建的一个妇女营去。有信可以寄旅馆收转。Madame est formidable![51]’折起来放在糕点里头的,还有海伦亲笔写的一张小小的纸条。‘不用担心。危险已经过去了。那仍然是一桩冒险行动。不久后会跟你相见。爱。’

“她成功地突破了封锁——一种极其粗心大意的封锁,可是我仍然想象不出她到底是怎么突破的。后来,她把情况告诉我了。原来她老是嘀咕,有些重要的证件她还留在她的屋子里,于是他们就派了一名警察押送她到旅馆去。她把那个小纸条塞给老板,并且悄悄地告诉他怎么样送出去。那个警察对付相爱的男女有个弱点,当时他闭上了一只眼睛。结果她并没有带回什么证件,而是带回了香水、干邑白兰地和满满一篮食品。她爱吃。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她怎么会老是那么瘦的。在我们自由的那些日子里,我一觉醒来,发现她睡的地方没有人了,那我只要到我们放食品的角落里去——她总是坐在那儿,浴着月光露出一丝欢乐的微笑,啃着一块火腿骨头,或者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时剩下来的一点甜食,而且还拿着酒瓶喝着酒。她活像一只半夜里饥饿的猫。她告诉我,她被捕的时候,那旅馆老板正好在烤馅饼,她居然叫警察等到馅饼烤好。那馅饼正巧是她挺喜欢的那一种,她就认为非得带一点走不可。要是不让带走,她干脆拒绝上路。那警察嘟嘟囔囔地埋怨了几句,结果还是屈服了。他们不喜欢把人们拉到囚车上去。海伦甚至还记得带走了一包餐巾纸。

“第二天,我们被装上汽车,向比利牛斯山进发。这首由恐怖、喜剧、逃跑、官僚政治、绝望和爱情组成的史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