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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了湖边那所租下来的房子跟前。地方很小,可是有两间卧室。按照当地的道德标准,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靠我们现有的这点钱,能维持多长时间的生活?’海伦问。

“‘一年,如果我们用得仔细一点的话。说不定一年半。’

“‘要是我们用得不仔细呢?’

“‘只能过这个夏天。’

“‘那我们就不要仔细了吧。’她说。

“‘一个夏天是短促的。’

“‘是的,’她突然狂暴地说,‘一个夏天是短促的,生命也是短促的,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它们都是多么的短促。外边那些猫,是不是也知道生命是短促的呢?鸟儿是不是知道呢?还有,蝴蝶呢?在它们看来,生命将永远延续下去。谁也没有告诉过它们。干吗告诉了我们呢?’

“‘对这个问题,有很多的答案。’

“‘你给我一个就够了。’

“我们站在黑沉沉的屋子里。门窗都洞开着。‘一个答案就是,要是生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会叫人受不了的。’

“‘你以为我们会厌烦吗?像上帝一样?那可不是真话。再给我一个答案!’

“‘那就是,世间的悲愁多于幸福。让生命早点结束倒是幸运。’

“海伦缄默了半晌。随后她说:‘在这些话里,简直一丁点儿道理也没有。我们说这些,只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想在这儿待下去,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这中间根本无所谓幸运什么的。我们只是凭空想象出来。我们之所以要凭空想象,又是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还不是一样相信它?’我问。

“‘我就不相信。’

“‘你难道对希望也不相信?’

“‘我对什么都不相信。有朝一日,咱们的寿限到了,也就完啦。’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对每个人都一样。一个囚徒希望越狱,说不定他果然逃脱了。可是下一回,他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他希望的只是这个。中止,所能有的也只是这个。’

“‘是的,所能有的也只是这个。这对世界和战争来说,都一样。它也希望再来一次中止。可是战争是怎么也制止不了的。’

“‘战争也许可以制止,’我说,‘可是,死却不成。’

“‘不要笑!’她嚷道。

“我朝她走过去。她退缩着,从一扇门里溜到了户外。

“‘怎么啦?’我惊奇地问。外面比较亮,我看见她脸上尽是泪水。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再问她。‘我喝醉了,’她最后才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没有。’

“‘我酒喝得太多了。’

“‘没喝够,还有一瓶呢。’

“屋后草地上有一张石桌。我把那瓶意大利的酒搁在上面,走进屋里去找酒杯。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海伦穿过草地,往湖的方向走去。我没有马上去追她。我把酒杯斟满了,在湖水和天空的柔和光芒中,那酒看上去黑黝黝的。随后,我慢慢地穿过草地,走到岸边的棕榈树和夹竹桃那儿。我为海伦担心,看见了她,我才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她站在水边,弓着身子,驯顺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等待一个嗓音,或者也许在等待一个幻影。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倒不是要看住她,而是生怕惊动她。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身子挺直了。随后,她踩进了水里。

“看见她在游泳,我便走回去拿了一条毛巾和她的浴袍。随后,我在一块花岗石上坐下来,等着。她那头发盘起来的脑袋,远远地看去很小。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我暗自寻思,凭我的冲动我想叫她回来。但同时,我却感觉到她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的什么事情要解决,而且这是个关键的时刻。对她来说,水就是命运,就是问题,就是答案。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找出一个结果来,本来每个人都应该是这样的——别人能够做的事,充其量也只是待在那儿,或许再给予一点儿温暖。

“海伦向外泅去,转成一个弧形,随后掉过头来,往回笔直朝我游来。我看见她越游越近了,紫莹莹的湖水映衬着她那黑黝黝的脑袋。随后,她从水里走上来,又纤弱又晶莹,奔到我面前。

“‘水很凉,又像有鬼似的。那女侍者说,岛屿底下还有一条很大很大的章鱼咧。’

“‘这个湖里最大的鱼是老梭子鱼,’我说,用毛巾把她裹了起来,‘没有章鱼。所有的章鱼都在1933年以后的新德国了。不过水呢,一到夜里总像是有鬼似的。’

“‘要是我们想到有章鱼,那就一定有章鱼,’海伦说道,‘凡是不存在的东西,你是绝不会想到的。’

“‘那倒是证明上帝存在的简便办法。’

“‘你难道不相信它吗?’

“‘今天夜里,我什么都相信。’

“她紧贴着我。我让那条湿了的毛巾掉下来,给了她一件浴袍。‘你是不是以为咱们已经生活过不止一次了?’她问。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她叹了口气。‘感谢上帝。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争辩,此刻我不想。我又累又冷。我一直忘记,这水是从山里流下来的。’

“除了酒,我还从驿站旅馆带来了一瓶格拉巴酒。这是一种用葡萄渣酿造的纯白兰地,性烈,味香,像这样的时候喝起来挺合适。我走进屋里去把它取了出来,替她斟满了一大杯。她慢慢地喝着。‘我就恨离开这儿。’她说。

“‘到了明天,你就会忘记的,’我答道,‘我们要到巴黎去。那个地方你从来没有去过。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就是你在那儿觉得幸福的城市。这话是老生常谈吗?’

“我笑了起来。‘让我们不要为文风操心!’我说。‘如果那是老生常谈的话,那么我们的老生常谈还少得很。你要不要再来一点格拉巴酒?’

“她点点头,我又为自己拿来了一个酒杯。我们坐在草地上的石桌旁边,直到海伦有点昏昏欲睡了,我才把她放到了床上。她就在我身边睡熟了。我从开着的门里望着外面的草地,它慢慢地变成了蓝色,随后又转成为银色。一小时过后,海伦醒来了,她走到厨房里去找水喝。回来时,她拿着一封信,这信是我们在龙科的时候送来的。一定是放在了她的屋子里。‘是马顿斯写来的,’她说。她看了信,就把它搁下了。

“‘他知道你在这儿吗?’我问。

“她点点头。‘他告诉我家里,说他向我建议,要我到瑞士去再进行一次检查,还说我要在这儿住几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