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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给你写信,因为我估计你被监视着。我不愿意让他们也把你送进集中营去。’

“‘那不是唯一的理由。’海伦心平气和地说。

“‘不,也许不是。’

“我们开过了一个村庄,那里有着雪白的威斯特伐利亚式房子,茅草盖的屋顶,还有乌黑的木横梁。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正在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从一家啤酒厅里传出来直叫直嚷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37]。

“‘战争就要爆发了,’海伦说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你怎么知道战争就要爆发了?’

“‘格奥尔格说的。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既然我要离开这儿了,她干吗仍然那么渴望着要知道这个呢?我在纳闷。

“‘是的,海伦,’我说,‘那是一个理由。’

“‘你回来是要把我带走吗?’

“我直瞪瞪望着她。‘上帝啊,海伦,’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别讲这样的话。你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那不是闹着玩的。何况,要是战争爆发了,那才可怕呐。德国人都会被关起来。’

“我们只能在一座铁路道口停住了。信号员的棚屋外面是个小花园,里边栽满了大丽花和玫瑰。门上的枝条迎风鸣响,如同竖琴的琴弦。别的汽车停在我们后面——一辆小型的欧宝汽车,坐着四个身材矮胖、脸相庄严的人;一辆绿色的敞篷双座汽车,里边是个老妇人;随后,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高级轿车,那外形简直跟灵车一模一样,悄没声息地开到我们侧边来了。那司机穿着一套党卫队的黑制服,后车座里坐着两个脸色苍白的党卫队军官。那汽车靠得我们那么近,我伸出手去就可以伸到他们的车厢里。火车开过来要很长时间。海伦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闪耀着铬合金的光辉,那辆梅赛德斯又稍稍往前开了一点,直到车头几乎碰着了栅门。它看去确实像是一辆载着两具尸体的灵车,也好似是我们刚才谈到的战争的象征:那黑色的制服,死尸般的脸,银色的死人头,黑色的汽车,还有那仿佛再也闻不到玫瑰花香、只能闻到常青树和腐烂东西气味的岑寂。

“火车如同生命本身一样呼啸着开了过去。那是一班特快车,有卧车,还有一节灯火辉煌的餐车。你连里头的雪白桌布都看得见。栅门一升上去,那辆梅赛德斯便抢在其他车辆的前面冲进黑暗,如同一支黑色的鱼雷,它仿佛把暗夜变得更黑,将树木变成了骨骸。

“‘我要跟你一块儿去。’海伦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

“‘为什么不呢?’

“她把汽车刹住了。沉静像是无声的打击,落到了我们的身上,随后我们又听到黑夜的声音。‘为什么不呢?’海伦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再一次把我抛下吗?’

“在仪表盘那蓝莹莹的光芒里,她看去跟那两个军官一样苍白——好像她也被那徘徊于六月之夜的死神打上了印记似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心灵深处真正害怕的是什么:战争会降临在我们中间,但等战争一过,我们将再也找不到彼此了,因为即使怀着最伟大的乐观主义,你也不可能在一次毁灭一切的地震之后,希冀个人有多好的运气。

“‘如果你回来不是为了把我带走,那你回来就是个罪过。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吗?’海伦突然火冒三丈地说道。

“‘明白。’我答道。

“‘那么,你这样逃避有什么用?’

“‘我并没有逃避啊。可是你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就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不要跟我撒谎。难道你回来再一次向我道别吗?’

“‘不。’

“‘那你又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待在这儿自杀吗?’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能够理解的回答只有一个,眼下容许做出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即使整个事情还是一场梦。‘我回来就是要把你带走嘛。这一点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她的神情改变了。她的怒气消失了。她显得十分美丽。‘哦,’她嘟嘟囔囔地说着,‘可是你得跟我说啊。这一点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鼓起勇气。‘我要告诉你一百次,海伦。我每时每刻都想告诉你——这是天底下我最最爱做的一件事,即使那是不可能的。’

“‘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有护照啊。’

“我半晌没有吱声。这句话仿佛闪电一样打在我那慌忙错乱的思想上。‘你有护照?出国能用吗?’

“海伦把手提包打开,掏出她的护照。她不但有护照,而且还把护照随身带着。我瞧着它,好比人们瞧着圣杯[38]一般。有效的护照正是这个东西。它既是一个宣言,又是一种权利。‘你是在什么时候弄到的?’我问。

“‘我是在两年之前弄到的,’她说,‘还有三年有效期。这护照我已经用过三次,一次是到奥地利去,那时它还是独立的,还有两次是到瑞士去旅行。’

“我把护照翻了一通。我必须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随后,现实沉落了。我手里的这张纸是一份护照。海伦离开德国,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了。‘简单极了,是不是?’她说道,一面瞅着我。

“我傻里傻气地点了点头。‘你搭上火车就能走了。’我又看了一眼那护照。‘可你没有法国签证。’

“‘到了苏黎世,他们就会给我的。到瑞士去不需要签证。’

“‘那倒没错。可是你家里的人会怎样?他们会让你走吗?’

“‘我不愿意问他们。而且,我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只说我非得到苏黎世去看医生不可。以前我也都是这样说的。’

“‘你生病了?’

“‘当然没有,’海伦说,‘我说有病是为了要弄到一张护照,可以离开这儿。我快要憋死了。’

“我记得格奥尔格曾经问过她,有没有去看过医生。‘你可以肯定,你没有病吗?’我又问了她一遍。

“‘别傻了。可是,我家里的人总以为我有病。我就让他们这样相信了,是我可以得到安宁的唯一办法。而且也可以离开这个国家。马顿斯帮了我的忙。要使一个百分之百的德国人相信瑞士的有些专家说不定会比柏林的权威懂得更多,着实要花点工夫咧。’海伦笑了起来。‘不要那么惊吓过度。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不会在深更半夜躲避那些边防巡逻兵。我可以说我非要到苏黎世去找我的医生不可,我干脆搭乘火车,跟我前两回一样。如果你也在那儿,那么我们干吗不能见面呢?这样听起来不是更好吗?’

“‘是的,’我说,‘不过我们还是把汽车往前开过去。情况开始变得如此美妙,都使我禁不住料想会有整整一队的党卫队员从林子里突然出现。我从来不敢想象,事情会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