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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他说,‘没有人来接。连女佣人也没来。我们以为出了什么事了。你为什么没把电话机开着?’

“‘我睡着了,’海伦镇静地说,‘所以我把电话机关掉了。我本来头痛,现在还没好。你把我给惊醒了。’

“‘头痛?’

“‘是的,比以前更厉害了。我吃了两片药。我只好用睡眠来消除痛楚了。’

“‘是安眠药吗?’

“‘不,是治头痛的药。我现在只想请你出去,格奥尔格。我要用睡眠来消除痛楚。’

“‘吃药才可笑咧,’格奥尔格说,‘把衣服穿好,出去散一散步。外面可美了。新鲜空气比药好用。’

“‘可是我早已把药吃下去了。我得用睡眠来消除痛楚啦。我一点也不想到处跑。’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格奥尔格打算回头再来找海伦出去,可是她叫他不要来。他问她家里吃的东西够不够。够的,吃的东西她有的是。那个女佣人到哪里去了?她下午放假了,等会儿她要回来烧晚饭的。

“‘这样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格奥尔格说。

“‘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吗?’

“‘哦,我只是想……有时候,人们会担心……即使没有必要。说到底……’

“‘说到底什么?’海伦凌厉地问。

“‘哦,从前……’

“‘什么从前?’

“‘好吧,’格奥尔格说,‘何必谈这个呢?如果一切都正常,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不过,说到底,我毕竟是你的弟弟。我担心,那也是挺自然的……’

“‘对。’

“‘对?’

“‘你是我弟弟嘛。’

“‘但愿你能真正明白这一点。我都是为你好!’

“‘好了好了,’海伦不耐烦地说,‘你都说过了。’

“‘你今天是怎么搞的?怎么有些反常?’

“‘什么?’

“‘我是说,你得理智些。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重蹈什么覆辙!我在头痛,就是这么回事。我可不喜欢被人查问。’

“‘谁也没有在查问你。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没有什么事要你关心的。我很好。’

“‘你总是这么说。那么……’

“‘我没有总是这么说。’海伦说这句时有些粗暴。

“‘好好,你没有这么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看过医生了?’

“‘看了。’她等了半晌才回答。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他总该说些什么的。’

“‘他说,我应当休息,’海伦气呼呼地说,‘他说当我疲累和头痛的时候,就应当睡觉,不要争论,也用不着追问瞌睡跟我作为一个民族社会主义的同志和光荣的千年帝国的公民的义务是不是矛盾。’

“‘他说了这些?’

“‘不,他没有这么说,’海伦大声地回答,‘是我加进去的。他只是关照我,没有必要可不要情绪激动。他没有犯过法,用不着把他关进集中营。他是一个真诚拥护政府的人。你满意了吗?’

“格奥尔格在嘟囔着什么。我估摸他正要准备走了,自从我认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因为意外的事情可能会发生,我就把门关上了,只留着很窄的一条缝。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进卧室。我从门缝里看见他的身影,听到他走进浴室的脚步声。我好像觉察到海伦也进来了,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她。我把门完全关上了,站在黑暗里,四周尽是海伦的衣服。那把裁纸刀被我抓紧在拳头里。

“我知道格奥尔格并没有发现我,我也知道他很可能会从浴室回到起居室,随后便离开。尽管这样,我的喉咙还是绷得紧紧的,汗水还是在我胳肢窝里顺着腰间往下流。对未知的事物的恐惧,跟对你已经知道的事物的恐惧不一样。未知的事物也许是危险的,但它是模糊的。你可以用纪律或者甚至用巧计来抑制你的恐惧。可是当你明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情况的时候,纪律也好,心理上的翻筋斗也好,就都起不了多大作用了。在他们把我关进集中营之前,我经历过第一种恐惧。眼下,我感觉到第二种恐惧,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再一次被关进集中营,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

“说也奇怪,自从我越过边境以来,对这件事情我一直都不曾想过。我一直不愿意去想它。想到这个,会使我趑趄不前,而我是不愿意趑趄不前的。再说,我们的记忆往往会证明许多事情是假的,从而帮助我们生存下去。它会掩盖我们往事中间那些无法忍受的部分。你是不是懂得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懂得,”我答道,“可是,它们并不是真正被遗忘了,而只是蛰伏在那儿。稍一动弹,就会使它们复活过来。”

施瓦茨点了点头。“我站在壁橱那漆黑、散发着香味的角落里。衣服压在我身上,仿佛是些巨大蝙蝠的柔软的翅膀。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差不多连气也不敢喘,生怕那绸衣服会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又生怕我会咳嗽或者打喷嚏。恐惧像是一股黑色的气体,从壁橱的地板上升腾起来。我想它会让我窒息。我在集中营里的经历比这更糟。我遭受过惯常会有的虐待,但是随后我被释放了,记忆终于也就消退了。可是现在,它又在我面前统统复活过来了。我亲眼目睹的,别人遭受的,我自己听见的,或者从种种迹象中猜到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么会疯到这个地步,竟然离开那些幸福的国家,我在那里为着争取生存而受到的惩罚仅仅是拘留或者被驱逐出境。这样的国家,依我现在看来,真正是人类的天堂啊!

“我听到格奥尔格在浴室里。墙壁很薄,而格奥尔格又是地地道道的优秀人种的一分子,做起事来自然不需要轻手轻脚。他猛地把马桶盖子打开,颇为自信地撒起尿来了。这本来可以给我些许安慰。这说明他没有注意到什么,他一点没有怀疑,可是后来,也真够奇怪,我忽然觉得这是最最糟糕的一种屈辱:竟然在他小便的时候要我听他撒尿的响声,即使这也叫我想起有关窃贼的故事,说是他们在离开盗窃现场以前总要在那儿拉屎撒尿,以显示他们的轻蔑,或者出于他们的羞愧,因为这种生理上的冲动最初是由他们的恐惧刺激出来的。

“我听到马桶在冲水,又听到格奥尔格胜利地大踏步走出浴室,穿过卧房。随后传来门厅大门那闷声瓮气的关合声,壁橱的门被拉开了。我看见一片亮光和亮光中海伦那黑乎乎的轮廓。‘他走了。’她轻轻地说。

“我走了出来,活像穿着女人衣服被人家撞见的阿基里斯[36]。从恐惧变为一种滑稽和窘迫的感觉,其速度之快,竟使这两种感觉融为一体了。这样的融合,对我来说也并不新鲜。不过,那条扼住你喉咙的胳膊,意味着驱逐你出境还是叫你死亡,却是有所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