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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子驶过瑞典西南部哈兰省的地平线。现在,他们已经驶离主要干道,蜿蜒曲折地开在砾石路与沙丘上,准备下到海边。哈拉德将车子停妥,夫妻两人打开车门,拉斯穆斯迫不及待地直接冲出车外。

“拉斯穆斯,快看!是大海!”哈拉德开心地大叫。

是的,蔚蓝的海,一望无际,呈现在他们眼前。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几只海鸥鸣叫着。

拉斯穆斯转过头来,朝父母大声喊道:“我不想穿鞋子!可以吗?”

莎拉微笑着。

“当然!你不用穿鞋子!”

拉斯穆斯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把鞋子剥掉,然后继续朝海边跑去,跑,跑,跑,一直跑。

哈拉德与莎拉坐在各自的沙滩椅上,拉斯穆斯则在水边玩耍。阳光仍旧灿烂而耀眼,海面波光粼粼。哈拉德戴着太阳眼镜,莎拉从真空保温杯里倒了一杯咖啡给自己和丈夫,切下一块肉桂面包卷递给哈拉德。他们边喝咖啡,边看着儿子玩水。

莎拉突然想到,她最好帮拉斯穆斯准备点什么吃的,这样他在回家的路上才不会饿坏了。

她高举手臂招呼他,顺着风势喊道:“拉斯穆斯,过来喝点果汁,吃点面包吧!”

拉斯穆斯完全没听到母亲在喊他的名字,继续在水边玩耍;他先冲到海边,涨潮时再匆忙后撤,游走在波浪泡沫边缘处,不被浪碰到。

哈拉德见状,把手搭在莎拉手臂上,劝阻她:“算了吧!你就先让他玩吧!”

莎拉放下手臂,喝着手中的咖啡,拨开一缕被风吹落至脸颊的发丝,让肉桂面包卷的砂糖在嘴里回甘。

两人的独生子——拉斯穆斯,正在海边玩耍。银白的海浪一波波竞逐着沙滩。

哈拉德用他的男中音,朗诵女诗人卡琳·博耶那首关于永恒的诗篇。

“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

阳光透过海面反射,波光粼粼,莎拉不得不眯起眼睛。这是真正属于奇异恩典的时刻,感恩之情,无边无际,无以言喻。

“我们在璀璨阳光下徜徉,一切无边无际……”

听着哈拉德优美的嗓音,看着在海滩上欢乐戏水的儿子。

海天一色,熏风扑面而来。

这就是永恒。

脚步声迅疾而仓促,急诊室沉重的大门砰一声关上。莎拉匆匆走过医院的长廊,哈拉德紧跟其后。一位护士上前接待他们。

“谢谢你们抽空赶来。我们先进去跟拉斯穆斯打声招呼,然后好好谈谈。我去请医生过来。”

他们跟着护士小姐一起走进拉斯穆斯的房间。哈拉德一见到儿子,整个人顿时僵住,停在房门口,一动也不动。莎拉一个箭步冲到拉斯穆斯床前,握住他的手,轻吻他的脸颊、额头,轻抚他汗流不止的发丝。她轻轻呼唤着她的亲骨肉:拉斯穆斯,小甜心,小宝贝……她问候了本杰明一声,关注的眼神却紧盯着拉斯穆斯。

“他已经看不见了。”本杰明提醒她。

“小宝贝,我知道你看不见了,你总听得见吧……”莎拉温柔地说着,不住地轻轻拍打着爱子的脸颊。

“我们一听到消息,就尽快赶来了,”哈拉德插嘴道,“路上视线真的很差,所以没办法……”

他一见到莎拉如此爱抚、亲吻病重的拉斯穆斯,情感立刻溃堤,再也忍不住了。

他完全是出于好意,绝无任何恶意。他不是刻意要求莎拉保持距离,只是提醒她多注意而已。

他的声音很小,但充满惊吓与恐惧。

“莎拉……你瞧他汗流成那样!”

她转过身来,对他怒斥。

“不要对着我讲!你要跟他讲话!”

“可是……他……拉斯穆斯……明明就一……一直在……流汗……”

“这是医疗界最重要的规则。”莎拉一边说,一边再次转向拉斯穆斯,声音再次变得无比轻柔体贴,“因为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对不对,小拉斯穆斯?我们都在这里,爸爸,妈妈,还有本杰明。我们跟你在一起。你千万不要怕,不用担心,不要怕……”

她一边轻声重复着“不要怕”,一边将他的手握紧,轻轻地摇着,摇着。

不用怕。没事,不用怕。真的没事,一切都会好转的!

小宝贝,我的小宝贝……

夕阳开始西斜,即将沉没至海平面之下。这是瑞典西海岸最著名的景致。斜阳就像一盏强大的探照灯,用浓烈的色彩、深沉的轮廓勾勒出一切景物。

拉斯穆斯跑向莎拉与哈拉德,他们还坐在沙滩椅上纳着凉。

“我割到手了!”他抱怨道。

手指上渗出一滴血。

莎拉将嘴唇贴近他的手指,半吻半吸吮。

“那只是血而已,宝贝,”她柔声安抚他,“血并不危险,不要怕……”

她转向哈拉德:“我们该回家了。现在已经傍晚了。”

哈拉德显然还不想马上离开。“可是,现在景色很美。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看看夕阳。”

拉斯穆斯坐在爸爸的膝上。海风渐渐平静下来,海浪仿佛也玩累了,渐渐停息。夕阳继续缓缓西沉。全家人坐着,静静地看着余晖、斜阳、海景。

他们守着,守护着濒死的拉斯穆斯。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深爱着拉斯穆斯。他们多么不希望他走,可是,他就要死了。

本杰明紧握住爱人的手。莎拉用湿润的棉花棒轻轻涂抹爱子的嘴唇。哈拉德绝望、焦急地和刚进病房的医生说话,试着和他讲理,仿佛努力想让他改变病历本上的诊断,并且说些轻松、能够激励人心的话。

“可是,医生,我真的不懂,你们之前不是还说这种病状况很多变,起伏不定,很难预测吗?你们不是说,状况会有好有坏,病人不会马上死掉,还可以活好几年吗?”

他连珠炮般地朝医生丢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希望得到那么一丁点好消息。

医生无可奈何地一笑,眼神温和而善良。

“我们只能一直给他注射抗生素,这几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生还的机会,老实说,很小。我会建议使用人工呼吸机……”

“人工呼吸机?”哈拉德忍不住打断医生的话,他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可是,拉斯穆斯以前就患过这种肺炎,他也康复过啊。”

他瞧瞧本杰明,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他甚至还得过两次肺炎,不是吗?”

“第二次就用过人工呼吸机了,”本杰明平静地说,“拉斯穆斯之前跟我讨论过,他不想一直像这样躺在床上。”

“哦,这样啊……这不就是说……”

哈拉德又惊又怒,无法把整句话讲完。

本杰明点点头。医生跟着点点头。

玩儿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