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嗯……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①

①原文为法语。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挪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