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萨宁的房间里,直到半夜以后还亮着灯。他坐在桌子边给“他的杰玛”写信,告诉她一切事情;向她描述波洛索夫一家——丈夫和妻子,但是写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感情——信的结尾处写着:三天后再见!!!(打上了三个感叹号)。一早他去邮局寄了信,就在库尔高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奏音乐。游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亭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听歌剧《恶魔罗伯特》①里的集成曲;喝过一杯咖啡,他就走向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小道,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开始沉思。

①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1791-1864)的作品。

阳伞的手把轻健地——但是相当有力地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他面前站着的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她穿着轻盈的灰里透绿的印花纱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草帽,手戴一双瑞士手套,精神气爽,脸色绯红,就像夏天的早晨一样,但是她的行动和目光还带着美梦初觉的那种惬意。

“您好,”她说。“我今天派人来请您,可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喝完第二杯矿泉水——您要晓得,人家总是要我在这里喝矿泉水,可为什么呢?难道我身体不好?只有天晓得。所以我只好在这里散上整整一个小时的步。您愿意和我做伴吗?到那边,我们就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站起来说,“不过我非常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那么把您的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

萨宁无奈地笑了笑。每当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提到杰玛,他总觉得不是味儿。然而他还是急忙顺从地鞠了一躬……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落到他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滑过去,仿佛紧紧地和它贴在一起。

“走吧——来,到这里,”她把撑开的阳伞往肩膀后头一搁,对他说。“我对这一带的公园已经熟同家门:我会把您带到好地方去。您听着(她老是用这三个字):现在我不和您谈那桩买卖;我们把它留到早饭以后再去细谈吧;而现在您应当向我谈您自己的事儿……让我知道我跟谁在打交道。以后,要是您愿意,我也向您谈我的,好吗?”

“可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您对什么事感兴趣呢……”

“慢着,慢着。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是想对您卖情弄俏。”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耸了耸肩膀说。“人家有未婚妻,像一尊古代的雕像,可我却去向他卖情弄俏?!不过您有的是商品,我却是顾主。我想知道您有的是什么样的商品。来,让看看,货色怎么样?我不仅想知道买进的是什么,而且是向谁买的。这是家父定的规矩。来,开始吧……好,即使不从童年说起吧——那么就——您在国外多久了?这以前您又在哪里?可是您得脚步小一点走——咱们可不是在赶路哇!”

“我从意大利来到这里,在那里呆了几个月。”

“看起来,意大利的每一样东西对您都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奇怪,您居然不是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对象。您爱好艺术吗?画画?或者还有——音乐?”

“我爱好艺术……我喜爱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么音乐呢?”

“音乐也爱好。”

“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一些俄罗斯歌曲——而且是在乡村里,春天的时候——大家跳着舞,您见过吗……大红布头,一串串珠花,牧场里已经长出了嫩草,飘荡着阵阵烟香……真好啊!可这不是该我说的时候。您来吧,详细点儿说吧。”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径自走着,一面不时朝萨宁看着。她的个子长得挺高,脸部几乎同萨宁的一样高。

他开始讲述——起先还不怎么乐意,也不会说,不久就话多了,甚至说得有点天花乱坠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很在行地听他说,同时显出十分坦然的样子,使你不由得也要对她开诚布公。她天赋有雷茨红衣主教所说的那种极其随俗不拘的性格——leterribledondeafamiliarite。萨宁讲述自己的旅行、寓居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春时代……如果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是一位举止温雅的上流贵族女子,——他决不会如此海阔天空地乱谈一气。可是她自称是个好心而又见识肤浅的“大老粗”,受不了任何繁文缛节。她也正是向萨宁这样自我介绍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大老粗”却像猫一样细步慢走,和他并肩而行,轻轻靠在他身上,直视他的脸孔;这个“大老粗”以一个青年女子的形象出现,散发出那种令人倾倒、令人苦恼、无声无息然而炽烈如火的魅力,凭借这种魅力,她禀赋中的斯拉夫人天性——不过那只是部分,而且并不纯洁,却恰当地掺合着其他因素——堪使我们那伙邪恶、脆弱的男人招架不住。

萨宁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散步,萨宁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次也没有停下来过,——而是沿着公园里没有尽头的林荫小道不断地走着,走着,有时登上山冈,欣赏沿途的风景,有时进入峡谷,淹没在不见天日的绿荫之中,而且一直手挽着手。有时萨宁甚至懊丧得很:他和杰玛,和他那亲爱的杰玛可从未一起这么散过步……然而这位太大却在这里缠着他不放——唉,够了!

“您累了吗?”他不止一次地问她。

“我从不会有感到累的时候。”她回答。

有时向他们迎面走来一些散步的人们,几乎人人都向她鞠躬致意——有些是恭恭敬敬的,有些甚至是低三下四的。其中有一个人,长得相当漂亮而且衣冠楚楚,是个黑发男子,她用一口地道的巴黎话老远对他大声说:“听着,伯爵,无论今天还是明天都不要到我家里来。”①那个人默默摘下帽子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①原文为法文。

“这是哪一个?”由于俄国人大家都有的那种天生“好奇”的坏习惯,萨宁向她发问。

“他?一个法国人——这种人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可多着呢……来讨好我——不用说了。不过该喝咖啡了。我们回去吗?您大概已经饿了。我那位良人也许已经扒拉开眼皮儿了。”

“良人?扒拉开眼皮儿?”萨宁暗自重复这句话说……“一口法语说得又多么漂亮……奇怪的女人!”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估计没有错。当她和萨宁一起回到旅馆的时候——她的“良人”或者说“胖子”头戴那顶一成不变的菲斯卡帽子,已经坐在摆好餐具的桌子边等着了。

“叫人好等!”他大声说,装出一副酸溜溜的样子。“我简直想不等你,自己喝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