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人总是吃亏 第四十四章(第3/3页)

那些话她全都听见了,由于脸上蒙着毛织的面纱,她才敢从他们身边走过。过了一会儿,当她回头看时,只见这三个做完礼拜的人拿着她的靴子,离开了门边,朝山下走去了。

于是,我们的女主人公继续赶路。泪水,蒙住了她双眼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她知道,这全是由于她心情不好,过于敏感,才毫无根据地把刚才那一幕看成是对她的审判,然而她却无法排遣这种心情,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力量抵抗这些不祥的预兆。再回牧师住宅是连想也不用想的事了。这位安琪的太太几乎觉得,她就是一个令人鄙视的东西,被那两个在她看来过分文雅的牧师驱赶到了这个山顶上。虽然他们对她的羞辱完全出于无意,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苔丝所遇到的是老牧师的两个儿子,而不是老牧师本人,那位老牧师尽管心地褊狭,却不像两个儿子这么古板、严厉,而且还充满着仁爱之心。她又想起那双沾满泥土的靴子了,几乎可怜它们平白无故地遭受了一番嘲弄,并且感到,对那双靴子的主人来说,生活真是毫无希望了。

“唉!”她仍旧自怜自叹,说,“他们哪儿知道,我穿那双靴子,完全是因为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时,不舍得穿这双他为我买的漂亮的鞋子呀,是啊,这一点,他们是无法知道的!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这身漂亮衣服的颜色也是他挑选的呢,是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就是他们知道了,他们也不会把这当回事儿,因为他们不见得怎么关心他,可怜的人儿!”

于是她就开始替她那个心上人感到悲伤,其实,就是他那种世俗的观点导致了她近来的全部悲伤。她继续往前走着,根本没有想到,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出于女性的怯懦,在最后的、最关键的时刻,没有去看她的公公,而且还根据他的两个儿子来评判他。其实,她现在的处境,正是能够赢取老克莱尔夫妇同情心的。一旦遇到了特别的情形,他们总是满怀仁慈之心,然而,尚未陷入绝境的人们精神上的微妙苦恼,是难以赢得他们的关切或注意的。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替背教者和罪人祈祷,但是却忘记了应该为文士和法利赛人的苦恼申辩几句。[90]他们的这种褊狭,本来倒是可以使他们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儿媳妇当作应受他们爱怜的误入迷途的好人。

于是她开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原先走过的道路上。她来的时候,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确信,她一生中的一个危机正在逼近。显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危机,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有回到那个艰苦的农场,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直到她再次鼓足勇气去上牧师住宅的时候。在这一趟归途中,她不甘心埋没自身的美丽,所以揭掉了面纱,仿佛她要让整个世界看一看,她至少具有默茜·钱特所不具有的容颜。但她一边揭着面纱,一面难过地摇着头。“这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她说。“没人爱这副容颜,没人看到这副容颜。像我这样被抛弃的人,谁还顾及我的容貌呢?”

她的回程与其说一直前进,不如说随意飘荡。她没有生气,没有目的,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走到又长又沉闷的本维尔大道上的时候,她开始感到疲倦了,因而她常常靠在栅栏门上,或者歇在里程碑旁。

她一直没有进入任何人家,等到走了七八英里后,下了又长又陡的山坡,到了艾弗谢德村镇的时候,她才走进了早晨满怀期待吃过早饭的那户茅舍人家。茅舍坐落在教堂旁边,差不多是村子这一面的尽头处了,当老板娘进厨房给她端牛奶的时候,苔丝坐在里面,朝街上望了望,只见此地空荡荡的。

“我想,村里的人都去做晚祷啦?”她问道。

“不是,亲爱的,”老妇说道,“做晚祷还早着呢,钟还敲响呢。村里的人都到那边的仓房里听讲道去了。一个卫理公会教徒趁着早祷和晚祷之间的工夫,在那儿讲道呢。他们都说他是个极好的、狂热的基督徒。不过,我可不想去听!在教堂里讲的已经够我听的了。”

过了一会儿,苔丝起身朝村里走去,她的脚步声从两边的房屋那儿发出回声,仿佛是走在一个死亡的国度。到了村子中部的时候,她脚步的回声和别的声响混在一起了,她看到离道路不远处就是一个仓房,心想,那一定是讲道的声音了。

在寂静、清新的空气里,讲道的声音非常清楚,苔丝尽管处在仓房有墙无门的那一头,却能辨清每一句话,这一布道,可以想得出来,是属于最极端的反律法主义[91]那一派的,主张以信仰来说明一切,也就是圣保罗神学的那种观点。这位激昂的布道者,以极大的热情宣讲着这一固执的观念,慷慨陈词,好像背诵似的,显然没有逻辑推理的能力。尽管苔丝没有听到开头的话,但她却已经知道他所讲的内容了,因为他不断地重复着下面这段话:

“无知的加拉大人哪,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使你们不服从真理呢?”[92]

苔丝站在仓房后面听着,她发现此人所宣讲的教义,正是克莱尔父亲那一派的观点,不过还要激烈一些,因此她就发生兴趣了,接着,当布道者开始详细讲述他怎样信起这种教义的切身体验时,苔丝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他说,他曾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曾经嘲弄过宗教,曾经和玩世不恭、邪恶淫荡的人混在一起。但是后来有一天,他醒悟过来了,他之所以能够醒悟,主要是因为一个牧师的影响,起先,他曾粗野地侮辱过这个牧师,但是,这位牧师在离开的时候所说的几句话,却深深地置于他的心底,留在那儿,直到后来,凭着上帝的恩惠,这番话在他心底发生作用,改变了他,把他变成了今天他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但是,引起苔丝更为震惊的,与其说是那个人的教义,还不如说是他的嗓音。几乎叫人难以置信,这完完全全像是亚雷克·德伯维尔的嗓音。她感到一阵痛苦的疑虑,脸部都变得呆板了,她绕到了仓房的正面,从房前走过。在仓房的这一面,低低的冬天的太阳把光线直接射到有两扇大门的入口。其中一扇大门正好敞开着,因此,光线就一直射到深处的打谷场上,射到布道者和听众的身上。仓房里的人,都很暖和,不受北风的侵袭。听道的人全都是本地的村民,以前,在那个难以忘怀的场合,她所遇到的提着红漆罐儿涂写警言的,也在这群村民之中。不过,她的注意力仍是集中到了中心人物身上。这个中心人物正站在几袋麦子上面,脸对着门口,对着听众。下午三点钟的太阳,把他的脸部照得清清楚楚。苔丝自从听清了这个人的嗓音,就奇怪地、无力地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诱奸她的人了,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现在,当她看到了那张脸时,终于发现一点不错,果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