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妙龄少女 第五章(第2/3页)

在这舒适幽静的地方,一切都显得光明、旺盛、有条不紊,一片玻璃房顺着斜坡一直延伸到坡下的小灌木林里。每一件东西看上去都像钱币一样——

像是造币厂新铸出来的硬币。在奥地利松和常青橡树半遮半掩的一排马厩里,时新的器具一应俱全,简直和附属教堂一样华丽。在一块广阔的草地上,搭着装饰华丽的帐篷,帐篷的门正好对着苔丝。

单纯的苔丝·德贝菲尔伫立在砾石铺就的路面边上,半带惊恐地凝视着。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意识到她在哪里,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现在,一切都与她所预料的格格不入。

“俺还以为是个老门户呢,谁知全是新的!”她天真纯朴地说。她感到后悔,觉得不该那么爽快地听从了母亲要她“认亲”的计划,她本该在离家近一些的地方想想法子。

在这块守旧的地方,像德伯维尔(起先他们管自己叫斯托克-德伯维尔)这样的占有一片房产的家庭,不是随便可以找到的。

特林厄姆牧师说,在本郡或附近地区古老的德伯维尔家族中,拖沓的约翰·德贝菲尔是唯一真正的嫡系子孙,此话倒是说对了,他本该再添上一句,说斯托克-德伯维尔一家,就像他本人一样,并不是德伯维尔家族的后裔,对于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然而必须承认,把一个新兴的门第“嫁接”到衰微了的古老的姓氏上,确实是件各得其所的事。

前不久去世的西蒙·斯托克先生是北方的一个诚实的商人(有人说他是放债的)。他发财之后,决定在英国南部地区定居,当个乡绅,远离做买卖的地方。决心一下,他就觉得很有必要把自己的姓氏改换一下,使人家不能轻而易举地辨出他就是过去那个精明的买卖人,而且也不至于像原先的姓氏那样生硬平常了。因此他在大英博物馆里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仔细研读了他想定居地区的有关家族的文献,包括完全灭绝、一半灭绝、完全衰败以及破产的家族。他认为“德伯维尔”这个姓看起来听起来都不比别的差,于是,德伯维尔这个姓氏就和他自己的姓连了起来,永远成了他自己和他后代的姓氏。然而,在这方面,他又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在新的基础上重建宗谱的时候,也是完全合情合理地通婚联姻,不去高攀名门望族,即使是使用名号,也从不超越严格限制的范围。

关于这番离奇的来龙去脉,可怜的苔丝及其父母自然无从知晓,这对于他们非常不利;的确,这种添加姓氏的可能性他们并非熟悉;他们显然认为,虽然漂亮的面孔也许是命运的赠品,但一个家庭的姓氏则是与生俱来的。

苔丝仍旧犹豫不决地站着,像一名将要跳水的泳者,不知是坚持还是后退,恰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帐篷黑沉沉的三角门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叼着烟卷的个头很高的青年。

他皮肤黝黑,嘴唇很厚,显得红润、光洁,但样子很不好看。嘴上有两撮修饰整齐的黑色八字胡,两端的胡尖向上撅着。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三四岁。尽管他的轮廓中带有一些粗野的习气,但他那绅士般的脸上以及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中,则含有一种异常的力量。

“嗬,我的美人儿,我能为你效劳吗?”他边说边走上前来。发觉她站在那儿惊慌失措的时候,他接着说:“不要紧的。我是德伯维尔先生。你是来看我的,还是看我妈妈的?”

这儿的房屋和庭园已经出乎苔丝的意料,而这位同姓者德伯维尔先生会是这么个模样,与她的想象更是判若天渊。在她的想象中,这是一位德高望重、派头十足的老人,德伯维尔家族的一切特征都在他身上得到升华,过去的阅历,一定在他脸上留下了道道犁沟,如同象形文字,表现了英国和他家族几个世纪以来的历史。但是,既然到了无法退却的地步,她就只好鼓起勇气,应付目前的局面。

“我是来看您母亲的,先生。”她回答道。

“恐怕你不能看她——她有病。”冒牌贵族之家的现任代表答道。他叫亚雷克,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乡绅的独生子。“你有事难道不能找我吗?你找她到底有何贵干?”

“不为什么事——只是——哎呀,我说不上来呀!”

“是来玩儿的吗?”

“哦,不是。嗯,先生,如果我告诉你,这就好像是……”

苔丝强烈地感受到,这一趟跑得实在荒唐可笑,所以,尽管她在这儿觉得很不自在,并对他有些畏惧,但她那玫瑰般的嘴唇依然弯曲成一个微笑,来讨好这个皮肤黝黑的亚雷克。

“这事儿——真是愚蠢可笑,”她结结巴巴地说,“恐怕我不能讲给你听!”

“不要紧,我喜欢愚蠢可笑的事儿。再试试看,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吧,亲爱的。”他和蔼可亲地说。

“是妈妈叫我来的,”苔丝接着说,“不过,的确,我心里头也想来。但我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先生,我上这儿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和你是同宗同族哩。”

“嗬!是穷本家喽?”

“嗯。”

“姓斯托克?”

“不,德伯维尔。”

“对,对,我是说德伯维尔。”

“我们家的姓念白了,变成了德贝菲尔,但我们有一些证据表明,我们就是姓德伯维尔。考古学家坚持这样认为,而且——我们家还有古老的印章,上面刻着盾,盾上刻有后脚立起来的狮子,上头还有一座城堡。我们家还有一把非常古老的银匙,匙子底是圆的,就像长柄勺子那样,上面也刻着那样的城堡。不过,妈妈老是用它拌豌豆汤,都磨得不成样子了。”

“毫无疑问,我的盔饰上刻的就是城堡,”他温和地说,“我的纹章上刻的也是一头后脚立起的狮子。”

“所以我妈说,我们应该让你知道——因为我们最近出了事,失去了一匹马,而我们又是德伯维尔家族的长房。”

“我敢说,你妈妈真是一片好心。拿我来说,也会理解她的这一举动。”亚雷克边说边盯着苔丝,弄得她脸都红了。“这么说,我漂亮的姑娘,你是以本家的身份,来拜望我们喽?”

“我想是的。”苔丝支吾地说,神色又显得局促不安了。

“嗯,这倒没什么不好。你家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

她把事情的经过做了简单介绍。在回答他进一步提出的问题时,她对他说,她想搭把她带到这儿来的大篷车回去。

“还要过好长时间,大篷车才能经过特兰岭十字路口。我漂亮的小妹妹,我们在周围随便转一转,消磨消磨时间,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