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勃罗(第2/3页)

有时候,一个孤立的回忆,童年或青年时期的回忆,突然闯进他的记忆,并入一个明确的记忆单元。巴勃罗喜欢将这些记忆围绕在一个充满他的精神的中心思想周围,他为能从这些回忆中看到有关他以后命运的一种预卜而喜悦。那些预卜他以前没有注意到,因为它们短暂而微弱,因为他当时还没有学会破解大自然发到每个人心里的信息,那些信息包含在小奇迹里。现在这些信息里充满含义,而巴勃罗指出了他的精神之路,如同用白色砾石标记出的路径。每一块白色砾石都让他回想起一段幸福的情景,他可以任意重温那个情景。

在某些时刻,神的微粒仿佛在巴勃罗的心里占据了非同以往的比重,这让巴勃罗满心恐惧。他求助于他业已经过考验的谦恭,把自己当作最微小的人,最无能的上帝传播者,在无尽的追寻中最欠妥的尝试。

在他最雄心勃勃的时刻,他唯一所希望的就是能够亲历发现的时刻。然而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放肆的。他把这看成是强大而表面上又盲目的冲动,它让人类能够生存,能够越来越多地增加尝试次数,能够对中止生命过程的现象进行不可摧毁的抵抗。这种强力,这种越来越难以取得的胜利,蕴含着希望与确信,就是有一天在人们中间会出现原始生物和最终生物。在那一天,维系和繁衍的本能将停止。所有活人都将成为多余,而且都将专注地消失在那个承载一切的生物里,那个生物可能会宽恕人类,宽恕几个世纪几千年的无知、丑陋和追寻。人类已经摆脱了他的所有罪孽,将会永远生息在造物主的怀中。任何痛苦都不会被荒废,任何欢乐都不会成为无用功,它们都会成为在一个无限生物中繁殖的痛苦与欢乐。

随着那个可以开脱一切的幸福想法,在巴勃罗身上有时还会出现相反的想法,令他惆怅和疲惫。如此清晰地幻想出的美梦失去了光亮,面临破灭或变成噩梦的危险。

上帝也许再也不会复苏,他被囚禁在数百万的禁锢中,被永远地溶解和安葬于无望的生物中,而生物们感觉他们各自都在怀念上帝,并且不懈地聚集在一起要让上帝复苏,也让自己在上帝那里复苏。可是圣灵将慢慢失去作用,就像一块被多次熔化再熔化的贵重金属,会在越来越粗野的溶合之中逐渐消失。上帝的精神也只能体现在巨大的求生愿望中,而对数百万的失败和死亡的日常负面经历闭上眼睛。神的微粒会在每个人的心脏里剧烈跳动,叩击着他的禁锢之门。所有人都以越来越愚蠢和无意义的再生愿望响应着这个召唤,而上帝的整合将变得毫无可能,因为要分离出一个珍贵的微粒都得缩小熔渣之山,抽干不公平的沼泽。

在这种情况下,巴勃罗便处于绝望之中。而从绝望中迸发出最后一点信念,他曾徒劳地企图将这一信念推迟实现。

巴勃罗开始意识到他可怕的旁观者特性,并且发觉他一观察世界,就是贪婪地观察。观察滋养了他的精神,而他观察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他在人类身上已经认不出他的同类,他的孤独在心里膨胀,已经达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嫉妒地看着其他人,看着那些让他不能理解的生物们,他们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而将他们的全部精神都投入于微不足道的忧虑中,他们在一个孤独而高大的巴勃罗周围享受和受苦,巴勃罗在所有人的脑袋之上呼吸着崇高纯净的空气,每天忙于没收和窃取人们的利益。

巴勃罗的回忆开始疾速后退。他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地体验他的生活。他到达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他继续前进,到达他出生前的时期,了解了他父母和他先人们的生活,直至了解到他家谱最初的源头,他在那里又重新找到了由家族承载的他的精神。

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可以回忆起每个人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可以把宇宙包括在一句话里,可以亲眼看到时间和空间里最遥远的事情,可以把云朵、树木和石头把握在他的拳中。

他的精神又回到他的身上,精神里充满了恐惧。他的每个行动都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极度怯懦的支配。他选择用外表上的不动声色来应对烧灼他内心的活跃火焰。任何东西都不应该改变他的生活节奏。实际上有两个巴勃罗,可人们了解的只是一个巴勃罗。另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巴勃罗却不为人所知晓,这个巴勃罗可以对人类做出总结,宣布一个不利或有利的审判结果,他在他忠实的灰色格子外衣里面,他深邃的目光被一副人造玳瑁眼镜保护着,完全不为人所知。

在他无穷尽的人类记忆里,有一段微不足道的轶事凸显出来,轻轻地伤害了他的精神,这段轶事大概是他在孩提时代读到的。这段轶事出现时并没有轮廓,它的句子简洁地印在巴勃罗的脑海里:在一座山庄里,一位外国牧羊老人终于让他的所有邻居相信,他就是上帝的化身。在一段时间里,他享受着优惠的待遇。可是突然发生了一次旱灾。颗粒无收,羊都死了。信徒们都埋怨这个神,拿他献祭。

只有一次巴勃罗差点儿被发现。就那一次,他在另一个人的眼里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巴勃罗并不否认他的身份,并且知道要在某个时刻接受一个巨大的危险。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巴勃罗按照普通人的愿望,在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散步。一个人在人行道中间突然站住脚,那人认出了他。巴勃罗觉得一道闪电落到他身上。他惊得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他的心猛烈却也无限柔情地跳动着。他开始走了一步,试图张开双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动作,准备好被认出来,被揭穿,被钉上十字架。

那个场景只持续了几秒钟,可巴勃罗却觉得非常漫长。那个陌生人似乎最后迟疑了一下,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向巴勃罗嘟囔了一句对不起,继续向前赶路了。

巴勃罗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他很痛苦,同时又轻松且伤心。他知道他的脸已经开始暴露他,于是加倍小心。从那时开始,他宁愿只在黄昏时散步,而且只去那些傍晚刚降临时就变得平静昏暗的公园。

巴勃罗只得严密地监视着自己的每一个行动,竭力消除自己哪怕是最小的欲望。他要求自己在生活过程中不遇到一点儿磕绊,也不改变生活中的一点儿面貌。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的欲望消除了。他力图什么也不做,以自行检验他的本性。一种全能的思想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宇宙涌入巴勃罗的心,让他恢复了本来面目,犹如一条宽阔的河流把它的全部流水又返还到它的源头。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它。他的心像平原一样展开,而在他心的上方,事物的本质如雨点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