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第3/7页)

汉斯一扑到那个躺平了的男人身上,便发狂似的用拳头揍他。这些拳头跟打铁的锤子一样,后来,伊迪茨觉得邓宁身上没劲儿了,就松开手,一翻身滚到旁边。她躺在地板上,一面喘气,一面瞧着。狠命的拳头仍然像骤雨一样不停地打下去。邓宁好像并不在乎,他甚至连动也不动。这时候,她才想到他已经昏过去了。她连忙大叫汉斯停手,接着她又喊了一遍。可是任凭她怎么喊,他也不理,她抱住他的胳膊,他还是不理,只不过使他挥起拳头来不大方便罢了。

于是,她只好把自己的身体阻挡在她丈夫和那个不会抵抗的凶手之间。她这种举动,并不是出于理智、也不是出于怜悯,更不是为了服从宗教的戒律。这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守法的精神,这是她从小养成的道德观念迫使她这样做的。汉斯直到发觉自己是在打自己的妻子时才停手。他乖乖地任凭伊迪茨把他推开了,好像一条凶猛而听话的狗给主人赶开了似的。这种比喻还可以再进一步。汉斯的嗓子里,和野兽一样,仍然有一种余怒未息的狺狺之声,有好几次,他都仿佛要跳回去,扑到他的俘虏身上,幸亏他的妻子迅速用身体挡住了他。

伊迪茨一步一步地把她丈夫向后推。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她觉得他的神气比邓宁跟她搏斗得最激烈的时候还要可怕。她简直不能相信这只狂怒的野兽就是她的汉斯;她战栗了一下,畏畏缩缩,突然感到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怕他会跟发狂的野兽一样来咬她的手。至于汉斯,他虽然不想伤害她,却不肯罢休,仍然要回过去再打,有好几秒钟,他总是忽而往后退,忽而向前扑。因此,她就坚决地拦住他,直到他恢复了理智,平静下来。

他们站了起来。汉斯摇摇晃晃地回到墙边,靠在那儿,脸上的肉抽搐着,嗓子里继续发出深沉的嘶吼,可是声音已经在轻下去,几秒钟之后就不响了。现在,在经过了激烈的搏斗之后,因为精神紧张,伊迪茨的身体出现了巨大的反应。她站在房间当中,拧着手,气喘吁吁,浑身都在猛烈地哆嗦着。

汉斯什么也不瞧,可是伊迪茨的眼睛却狂热地在房间里瞟来瞟去,一一瞧着刚才发生的情景。邓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在狂转之中撞翻了的那把椅子,就在他旁边。那支猎枪一半压在他身体下面,后膛仍然是拆开的。那两颗没有装上膛的子弹,已经滚出了他的右手,他本来是捏得很紧的,直到失去了知觉才松手。哈尔基脸朝下,扑在他摔下去的那个地方;达基向前伏在桌子上,乱蓬蓬的黄发浸在他那盆玉米粥里。那个盆子仍然翘起一边,跟桌面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这个翘起来的盆子使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它没有倒呢?这真是太不近情理了。即使出了人命,一只盛粥的盆子这样翘在桌子上,也是不合情理的。

她回头瞟了邓宁一眼,双眸又立刻回到了那个翘起的盆子上,这真是太不近情理啦!她感到了一种想笑一下的神经质的冲动。随后她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沉寂,期望着发生点儿什么事情,便把那个盆子忘了。从桌子上滴下去的咖啡,声音那么单调,只不过加强了这片沉寂的气氛。为什么汉斯没有动静呢?为什么他不说话呢?她瞧着他,想说点什么,这才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嗓子里有一种疼得很特别的感觉,她的嘴又干又苦。她只能瞧着汉斯,汉斯也在瞧她。

突然,一个尖锐的金属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她尖叫了一声,立刻掉转眼光瞅着那张桌子。那个盆子已经倒了。汉斯叹息了一声,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盆子的声音使他们想到了今后他们将要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而这所木房子,就是今后他们要生活行动的那个新世界了。原来的木房子中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眼前的生活全然是新的、生疏的生活。这个意外的变故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层魔法,更换了它们的远景,改变了它们的价值,把现实的和不现实的交织起来,混乱得令人无所适从。

“我的上帝呀,汉斯!”这是伊迪茨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面带恐怖地瞪着她。他慢慢地瞧了瞧房间里的情形,这才看了个仔细。接着,他就戴上了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伊迪茨极其担心地问着。

他已经抓住了门上的把手,他扭转半个头,回答道:“去刨几个坟。”

“汉斯,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跟这些……”她向整个房间扫了一眼,“跟这些待在一起。”

“迟早总是要刨的。”他说。“可是你不知道该刨几个坟,”她拼命地反对,她看他犹疑不决,又说道,“再说,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帮帮忙。”

汉斯于是走到桌子旁边,不假思索地吹灭了蜡烛。接着,他们就一块儿来检查房间里的情形。哈尔基同达基已经死了——

死得很可怕,猎枪的射程太近了,汉斯不愿意走到邓宁附近,伊迪茨只好一个人去进行这一部分的检查。

“他没有死。”她对汉斯说。

他走过去,低下头瞧了瞧那个凶手。

伊迪茨听见她丈夫在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就问道:“你说什么?”

“我真丢脸,居然没有把他揍死。”这就是他的答复。

伊迪茨正在弯着腰检查邓宁。

“你走开!”汉斯非常粗暴地命令着,声调有点儿奇怪。

她突然惊慌起来,瞧了他一眼。他已经抓起邓宁丢下的猎枪,正在把子弹塞进去。

“你要干什么?”她一面喊,一面迅速地挺直了弯下去的腰。

汉斯没有回答,可是她看出猎枪正在举向他的肩头,她连忙用手抓住枪口,把它向上一推。

“别管我!”他厉声喝道。

他打算把枪从她手里夺过来,可是她靠得更近了,已经把他抱住。

“汉斯!汉斯!醒醒吧!”她喊道,“别发疯啦!”

“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这就是她丈夫的答复,“我要打死他。”

“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反对道,“还有法律。”

他冷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在这种地方法律会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固执地、毫无感情地重复着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

她跟他争论了很久,这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争论,因为他很固执,总是一再地重复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而她又摆脱不开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和她本身的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守法的传统,对她来说,正确的行为就等于守法。她看不出还有什么更正确的路。她认为汉斯这种把执法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行为,并不比邓宁干的事来得正当。用错误来对待错误是不对的,现在,要惩罚邓宁,只有一个办法,应当按照社会上的规定,依法处置。最后,汉斯终于给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