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刚毅(第4/5页)

人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可是一天天过去,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为什么要这样眼巴巴地想活下去呢?这是人不会赢的一场赌博。活着就等于辛苦操劳,忍受各种痛苦,直到老年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我们把双手放在熄灭的火堆的冷灰上。生活是很艰难的。小娃娃吸第一口气的时候很痛苦,老年人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可是当他向死神怀里走去的时候,他还是很不情愿,颠颠踬踬,跌跌绊绊,回头看了又看,一直挣扎到底。可是死神是很和蔼的,只有生活跟生活里的东西才会使人痛苦。然而我们热爱生命而痛恨死,这可真是奇怪。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我们——

帕苏克跟我,很少谈话。晚上,我们像死人一样蜷躺在雪里;早晨,我们继续赶路,像死人一样走着。一切都像死了一样沉寂。那儿没有松鸡,没有松鼠,也没有大脚兔子——

什么都没有。河水在它的白外衣下面不声不响地流着。森林里的树汁都结了冰。天气变得冰冷,跟现在一样。夜里,星星离我们很近,显得很大,一跳一跳地;白天,太阳的光点总是在捉弄我们,使我们觉得眼前好像有许多太阳。整个天空光辉闪耀,雪变成了微小的钻石。可是既没有热气,也没有声音,只有刺骨的冷气和寂静的雪野。我说过,我们走路,跟死人一样,好像是在梦里,我们一点儿也不把时间放在心上。只有我们的脸对着海,我们的心灵渴望着海,我们的脚让我们走向海。我们在塔基纳过夜,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那是塔基纳。我们瞧着白马村,可是一点儿也没瞧出那是白马村。我们的脚踩在深谷里的地上,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们什么都不觉得。同时,我们还常常在路上摔跤,不过我们总是脸朝着海摔下去。

我们的最后一点儿粮食吃完了,我们——

帕苏克跟我,总是平分着吃的,不过,她摔倒的次数比较多,走到鹿隘口,她就垮了。到了早晨,我们仍然在一条皮毯子下面躺着,不赶路了。我打算待在这儿,跟帕苏克手拉着手,一块儿等死,因为我变得年纪大了,懂得女人的爱情了。此外,到汉因斯教区还有八十英里路,当中又隔着远远高过了森林线的大契尔库特山的充满风暴的山峰。当时,帕苏克为了让我听得见,用很低的声音,用嘴唇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很多话。现在,因为她不必再怕我生气,她就说出了她的心事,告诉我她怎样爱我,以及我以前不了解的许多事情。

“她说:‘你是我的男人,查理,我是你的好老婆。我一直给你生火,给你做饭,喂狗,帮你划船开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从来没说,我父亲的家里更暖和,或者在契尔凯特吃的东西更富裕。你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听着,你吩咐我的时候,我总是服从。是不是这样,查理?’”

“于是我说:‘哎,是这样。’”

“接着,她就说:‘你头一次到契尔凯特来的时候,你瞧也没瞧我就把我像买狗一样买下来,带着走路,当时,我心里非常恨你,真是又恨又怕。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你对我很好,查理,就像一个好心的男人对他的狗一样。你的心是冷的,那儿没有我的地位,可是你对我很公平,你为人很正直。每逢你做出勇敢的事情,干出伟大的事业的时候,我都跟你在一起,我常常把你跟别的种族的人比较,觉得你在他们当中充满了光荣,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对人从来不失信。于是我就渐渐觉得你值得我自豪了,后来,你就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也一心一意只想着你。你好像仲夏的太阳,总是金光灿烂地绕着圈子,从来不离开天空。无论我朝哪儿瞧,我都会看见这个太阳。可你的心一直是冰冷的,查理,那儿没有我的地位。’”

“我接着就说:‘是这样。我的心很冷,那儿没有你的地位。不过这是过去的事。如今,我的心就像春天里太阳回来之后的积雪。它正在大量地融化,正在变软,那儿有水的声音,还有正在发芽抽枝的绿树。那儿有松鸡拍翅膀的声音,那儿有知更鸟唱歌的声音,那儿有伟大的音乐,因为冬天已经消失了,帕苏克,我懂得女人的爱了。’”

她笑了笑,做了一个叫我抱得她紧一点的手势。于是她说:‘我很高兴。’说完了,她安安静静地躺了很久,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轻轻喘气。后来,她悄悄地说:‘这条路就算到此为止了,我累了。不过,我要先谈一点儿别的事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契尔凯特地方上的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我父亲放着一捆捆皮子的小屋里玩,因为男人全出门打猎去了,女人和男孩子都在把肉拖回家来。那时候是春天,只有我一个人。一头大棕熊,睡了一冬才醒过来,它一下把头伸到了小木房里,叫了一声:“噢!”它很饿,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这时候,我哥哥刚拖着一雪橇肉跑回来。他从火里抽起烧着了的柴去打那头熊,那些狗也带着挽具、拖着雪橇向熊扑了过去。他们打得很厉害,声音很大。他们在火里滚着,一捆捆的皮子都给他们打散了,后来连房子也打翻了。不过最后那头熊还是给打死了,我哥哥也给它咬掉了几根指头,脸上给它的爪子抓了几条印子。先前那个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在我们的火旁边暖手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手套没有?那上面没有拇指。他就是我哥哥。可是我没有给他东西吃。而他也就在寂静的雪野里,空着肚子走开了。’

“弟兄们,这就是帕苏克的爱情,她死在鹿隘口的雪里。这是伟大的爱情,她为了我这个把她带出来吃尽千辛万苦、害得她凄惨地死掉的人,连自己的哥哥也不顾。非但这样,她连自己也不顾,这个女人的爱情就是这么了不起。在她闭上眼死去之前,她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到她的松鼠皮外套里面,让我摸她的腰。我摸到了一个装得很满的袋子,这才明白了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垮。我们每天都把粮食分得很公平,谁也不少一点儿,可是每天她只把她那份吃掉一半。另外的一半全放进了这个装得很满的袋子里。”

“于是她说:‘帕苏克的路,走到这儿就完了;可是你的路,查理,那就要连绵不断,越过契尔库特山,到汉因斯教区,再到大海。而且它还要继续向前,在许多太阳的光辉下面,越过没人知道的土地和陌生的海洋,要这样过很多年,年年充满了荣誉和伟大的光彩。它会领你走到有许多女人的地方,而且都是好女人,不过它再也不会使你得到比帕苏克的爱更深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