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号牌月亮

那是一年中被称作“小麦与黑麦之间”的季节,耶丽赛纳·泰奈茨基和她的恋人动身前往东方,走近检疫站所在地,他们计划在那里的一家客栈等候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以及由他护送的代表团。耶丽赛纳睡在马车上,车上满载着日常用品;小奥普伊奇则骑在马上。他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两条大路在他的马蹄下发出的不绝声响;向东延伸的罗马军团大路犹如一道听得见声音的阴影,在上面那层通往君士坦丁堡的大路底下发出回响。

旅途让他们穿过一个在冬季被称作“犬与狼之间”的地区,他们看见远处有两座塔,分别坐落在路两边;恰在此时,他们突然听见了枪声。小奥普伊奇策马前行,在大路拐弯的地方看见一条河。那条河散发着鱼子的气息,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胡桃;那一年的胡桃长得特别多,以致压断了结满胡桃的树枝,使树下的水里落满果子和树叶。河岸上卧着一座巨大破败的客栈,宛如一只蜘蛛悬吊在它的红色烟囱冒出的青烟上面;客栈前面,一些旅客正对着河水中什么东西开枪射击。

“别,别、别让它,别让它过河!”其中一位结巴着喊叫。

“噢上帝,它在那儿,它成功了!”另一位用呻吟般的声音说,同时往他的来复枪里装子弹。

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推断,这肯定只是某种闲来无事的玩乐;他走进那家客栈,询问有没有房间。

“正好还有一间。”客栈老板说。他把耶丽赛纳和索福洛尼耶领到楼上,那里环绕着用鹅卵石铺就的露台。鹅卵石早已被杂草覆盖,那个房间一度被涂成了绿色。房间里有个通过从外面烧牛粪和秸秆来加热的炉子,炉膛里有一个烧水用的台子。

“客栈最好的房间。”客栈伙计说道,他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总瞧着旁边,一副想要吐痰的样子。

“我看到你们这儿在搞射击练习。”吃晚饭时,索福洛尼耶对那个在河边叫喊最多的男子说。

“你不……不懂,先生,”那男子回答,“明天等你适应了新环境,你也会去……去……去射击的。告诉我,他们给了你哪……哪个房间?”

“不会是那个绿房间吧?”另一位旅客插嘴道,“要晓得,如果你住在那个绿房间,小心你今天夜里做的梦。”

“可否请教,我为什么要小心呢?”奥普伊奇笑着问道。

“我们这些在检疫站这里等待的人全都进过那个房间,而且马上要求换到了其他房间。不管是谁在那个房间过夜,都会梦到同样的事。”

“我倒是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事呢?”索福洛尼耶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可真是个倔家伙!”又一位男子说道,“他们做梦梦到一个人,我的好伙计,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子,身上散发着胡桃的气味。他的猪尾巴小辫上卡着一只珍珠蝴蝶。这男子身穿军官制服,试图杀死在那个房间梦见他的每个人。他也想用他的马刀干掉我,但是我及时醒了过来。有些人就没醒过来。”

“他们怎么了?”

“他们变成了结……结巴,”在河边待过的那个男子回答,“我们就是因为这……这个才开枪射击的。”

“你们在射击什么东西?”耶丽赛纳也哈哈笑着问。

“胡桃壳。恶灵利用那些胡桃壳载着他们从土耳其那边摆渡过来。因为恶灵自己没法过河,所以就用胡桃壳载着他们……昨天有一位客人,从泽蒙来的,梦到绿房间里的那个家伙,并把他认了出来。这位客人说,他梦见的那个伙计在泽蒙拥有一家铸钟工厂。”

“哼,女巫用胡桃壳当小船使,而你们却想阻止那个巫师!都是白费劲!他们这类东西坐着鸡蛋壳都能过河。”耶丽赛纳嘲笑了他们所有人,然而第二天早上,她同样是面色苍白地醒来的。

那天夜里,她和小奥普伊奇上床很早。仰面躺在绿莹莹的月光中,她能感觉到凝聚在河上的各种气息,清淡的气息在上,浓重的气息在下:先是焦油、河水和污泥的气息,接着是青烟的气息,最后是浮在河面上的浓烈的欧椴树的气息。甚至连月光也含有三种气息,那是当天夜里月亮三次盈亏变化的混合物。河水的潮气通过窗户渗入房间;在客栈某个地方,有人吹起了黑管。那人非常轻柔地吹奏着他们的歌曲——《记忆是灵魂的汗水》,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将耶丽赛纳的一束头发塞进自己嘴里。他趴在床上,为这首乐曲居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而感到惊讶。他同时感到自己和自己心里那种可怕的欲望正在逐渐老化,感到夜晚把他带回过去的某些时光,白昼把他拖往相反的方向,而未来犹如一种黑暗,在他的每一个脚步前面缓缓退去。他因为并不确实的理由而替耶丽赛纳担忧,他感受着床底下灰尘的味道和客栈下面朽烂之物的味道。他听到螃蟹从河里爬上沐浴着月光的河岸,他的嗅觉向着愈来愈深远的地方开进,与地底下潮湿的银矿和燃烧过的岩石散发的气息不期而遇。他能感觉到:地下的天然气如何把石油冲上大地子宫的侧壁,朽腐植物、硫磺和富含铁矿的滚烫之水的气息如何层层相叠。天刚亮之前,躺在床上他旁边的耶丽赛纳大叫大嚷,把他给吵醒了:

“多奇怪的地方啊!毫无知觉的雨水,毫无知觉的太阳!我梦见他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他呢?”

“他的猪尾巴小辫上卡着那种珍珠蝴蝶……他的腰带下塞着一本书,我想那应该是一本诗集……”

“他攻击你了吗?”

“没有。正好相反,一看到我,他就吓死了。”

突然,外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奥普伊奇从床上起来,越过露台上的栏杆张望,随即呆住了。客栈里那些旅客正朝着索福洛尼耶的父亲开枪。耶丽赛纳叫道:“就是他!我认得他!他的头发上卡着珍珠蝴蝶!”

索福洛尼耶严厉地反驳:“住嘴!那是我父亲,那些笨蛋想杀了他!”

他抓起一杆来复枪。

然而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根本不需要帮助。他的骑兵转瞬间就解除了那伙人的武装,一记漂亮、沉重的耳光扇在那个朝上尉开过枪的结巴家伙脸上,打得那家伙再也不结巴了。然后,他们把法国特使那辆奢华马车带进客栈的院子。马车上覆盖着一英寸厚的金箔和两英寸厚的泥泞。他们打开车门并放下踏板,最先出来的是一只紫色靴子,接着一位少年跳下车,他身穿蓝色束腰大衣,腰间系着一条丝绸面纱。悄声细语的议论随即传开,说这个少年是皇帝陛下拿破仑的特使,带着使命准备前往君士坦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