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牌死神

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踩着泥泞,淋着大雨,跨过易北河之后,立刻在托尔高城附近一座荒芜的小城堡里扎下营地。八个哥特式窗户上的亮光把用作藏书室的椭圆形房间分割成八个部分。同时,从战场上传来的每一次炮弹轰炸声也被分割成了八个部分。房间的其他部分统统笼罩在朦胧的黑影和阒寂之中。走廊环绕着一圈书橱;在大理石地板的正中央,安放着一个形状像紫铜色鲜花的巨大浴缸。有如一头熊一般、懒洋洋地躺在撒了盐的热水中的正是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他一边洗去泥泞和血渍,一边像只猫似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同时还啧啧地喝着加了蜂蜜的冷荨麻茶。一名勤务兵麻利地把一块木板搭在浴缸上,又在木板上放了一只小木槌。他用熟练的手法把上尉的胡子编成一根根小辫,再将木板垫到那些辫子下面,用木槌细致敲打,目的是把它们弄干并敲成漂亮的形状。完事后,他把一块白毛巾铺在木板上,为上尉奉上一顿清淡的晚餐——先是一点用女人和山羊的奶汁制作并在油里浸泡过的干酪,配一份用雄性(阳具状的)番茄和洋葱拌的色拉;接着是意大利熏火腿和一杯托考伊葡萄酒,这酒出自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的朋友——维特克维奇家族的酒窖。从埃格尔到俄罗斯、再到返回易北河这边的战争中,上尉一直随身带着这种酒。

晚餐吃到一半,奥普伊奇上尉忽然冒出这样的问话:“De figuris sententiarum!怎么说来着?”

然后,他将左手的手指一根根弯曲,开始数起来:“Interogatio,subjection,anteoccupatio,correction,dubitatio……往下是什么?……咱们头上长的仍然是头发而不是野草,这可是好事情啊。”上尉对他的勤务兵说,“因此呢,mon cher,来上一杯托考伊,然后让咱们读读《伊利亚特》。”

“是,长官,”勤务兵答道,并读出书名:“《伊利亚特》。”

在海的后面,距离特洛伊不远,有一片水域,那儿的水既苦涩又不能饮用。焦渴的动物聚集于那片水域,却不能饮用那里的水,直到独角兽到来。他的角具有药物的功能,当他低头喝水时,他的角将水搅动,让水变得浑浊却甘甜可饮。这时,另外那些焦渴的动物就会在他旁边喝水。一旦他解渴之后,从水里抬起他的角,那片水就会变得像从前一样苦涩。但是当他用角搅动水的时候,他的眼睛会让那片水变得更加清澈,而且就像摊开在一个人的手掌心里一般,在那清澈中可以看到未来的世界。我的兄弟热朗·普里阿摩热维奇曾让自己多次来到这片水边,跟动物们一起等候那个独角兽出现……

“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有一位兄弟?”奥普伊奇上尉从他的浴缸里插嘴问道。

“他不是我的兄弟,mon seigneur。他是这本书写的那个人的兄弟。”勤务兵说。

“那就继续读吧。”

我的兄弟热朗·普里阿摩热维奇曾让自己多次来到这片水边,跟动物们一起等候那个独角兽出现。有一次,当那些动物正在痛快畅饮的时候,他看见了海水中那个曾经让独角兽眼睛变得澄澈的地点。于是,一系列连绵不绝的愚蠢荒谬的事情,忽然就在他那慵懒、怯懦的眼睛前面展开了;他是那么清晰地看见那些事情,以至它们充满了他的存在本身。通过那些像浪潮一样喷涌而至的时日,他看得越来越远,并且一直告诉我们他都看到了什么。他看见的是他的星期六的胡子蓦然在星期天长了出来,这让他没法去抓挠那些胡子。陆地在他眼前展开,未来的植物在他耳中发出飒飒之声,岩石的滋味也开始在他嘴里酝酿。数着阳光明媚的日子,他看见亚当和夏娃的火热苹果如何转移到了我们的城市特洛伊。而且他看见我,他兄弟帕里斯·帕斯提莱维奇·阿莱克桑德,年龄比我大,帽子上插着一根牧羊人的棍子,换上我的短袜,前往斯巴达,在那儿,我用手指蘸着葡萄酒,在餐桌上写下我给另一个男人的漂亮妻子的求爱信,她名叫海伦。然后,他看见我怎么像盗窃一只绵羊一样盗走那个女人,把她带到我们的城市特洛伊,以及特洛伊将如何接受那个火热的苹果并被夷为平地……

“你怎么会有帕里斯·帕斯提莱维奇这名字?他是位英俊男子,海伦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他走的,可是你,瞧瞧你自己,若不是你有耳朵,你肯定会偷偷大笑吧。”

“这不是我的名字,mon seigneur。这是书中那个人的名字。”

“你刚才说是你的名字。接着读吧,不要再搞错名字了!”

因为洞察到更深远的地方,一度深得穿越了时间,我兄弟热朗·普里阿摩热维奇看见了各式各样荒诞不经的事情,而且他无法停止通过他的眼睛和那片清澈的水一直往深远处探究,直到某个时刻眼睛和水会变得不复存在,就像一只袜子被翻了个里朝外。他已经由棕榈树得知站立比任何别的姿势都要痛苦,但他继续站在他那两耳之间属于他的死神的窗口前,他看见了1204年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把四匹肥壮的铜马装上驶往威尼斯的大帆船,他看见了惊慌的帕列奥罗格族人和斯拉夫人全都踩着泥泞,将他们的长矛投向君士坦丁堡的木头大门,而且他看见了一个帝国的衰落。他看见了罗马迁移到君士坦丁堡,看见了罗马在莫斯科,还有科斯马航行到印度的船只和哥伦布停靠在新大陆海岸的船只;他看见了土耳其人攻打到维也纳的城门前、法国人进入威尼斯——他们在那儿把君士坦丁堡的四匹铜马从圣马可教堂搬走了;他还看见了另一个帝国的衰落……

“你这是胡说!L'Empire de Napoleon是不会衰落的!”

“咱们这一方是不是搬走了那些铜马?”

“往下读,咱们会看到发生什么的。”

他看见了高卢人在到处都是马肉的白俄罗斯,看见了在莱比锡发生的战斗和拿破仑在两座岛上……

“胡说八道!我们的皇帝怎么会在什么岛上?而且在莱比锡发生的是什么战斗?呃,那儿离这儿很近!吐口唾沫就够得到的距离。关于未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那不是我的拿手戏。我的职责不是未来。我的职责是死亡。千真万确。”

从特洛伊的雉堞墙上,我那疯狂的兄弟热朗·普里阿摩热维奇看见了施里曼和俄罗斯某个10月的红雪,他看见了对犹太人的迫害和闪击战,以及四个男人在雅尔塔、斯大林在1948年;而且,惊恐不安中,拨开他罪孽的迷雾,他看见了耶路撒冷和哭墙以及阿拉伯人,看见了油再次从东方流出来,盎格鲁-萨克逊人登上月球,进入苏维埃俄罗斯人所在的太空,以及塞尔维亚人冒全天下之大不韪;他那预言家的眼睛的源泉都要枯竭了,谁知道他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以及看到了多远……那时候,我忽然对所有这些诡计和扯淡变得厌倦了,而且我确确实实把我的牧羊人棍子插到我的帽子上,换好我的短袜,前往斯巴达,去用手指蘸着葡萄酒在一张餐桌上写下我给那个美丽妇人——海伦·巴茜琉斯的求爱信。让被看见过的一切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