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第2/3页)

“因为三田是这样正经八百的人,我实在拿他没辙。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很对,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将近六尺的男子汉,说得都快哭出来了。我有个坏毛病,无论理由为何,我都会站在弱势那边。因此有一天,我对三田说:

“虽然人必须正经才行,但嬉皮笑脸的人不见得不正经。”敏感的三田,似乎立刻洞悉一切。之后就很少来找我。后来他身体不好住院了,我再三接到他这样的明信片:

“我很痛苦。请给我一些激励的话。”

可是我这个人的个性,碰到直接向我要“激励的话”,我总害羞得不知该说什么,那时也无法回以任何“金玉名言”,只能写些稍微温暖的话。

三田康复出院后,到他租屋处附近的山岸先生 (4) 家,积极学作诗。山岸先生是我们的前辈,也是笃实的文学家,他不仅指导三田,还以诚意指导其他四五位学生学习作诗与写小说。在山岸先生的教导下,已有两三位年轻诗人出版杰出的诗集,受到社会有识之士的推崇。

“三田的情况如何?”那时,我曾问过山岸先生。

山岸先生思索了片刻,如此回答:

“很不错,或许是最好的。”

我尴尬震惊,霎时面红耳赤。我真是有眼不识三田的才华。因为我是个俗人,不懂诗的世界吧。三田离开我去山岸先生那边,对他也许是件好事。

以前三田还来我家时,也曾给我看过他两三篇作品,但我都觉得不怎么样。户石也曾非常感动地说:

“三田这次的诗是杰作哟!请务必好好读一读。”

兴奋得犹如自己写出了杰作,但我不觉得有多好。当然绝非低俗的诗,也丝毫没有下流的氛围。不过,我就是不满意。

当时我没有夸赞他。

但是,也许是我不懂诗吧。听到山岸先生评为“很不错”,我很想读读三田后来写的诗。或许他在山岸先生的指导下,写得很好了。

但我还来不及看到三田的新作,他便在大学毕业立刻出征了。

现在我手边有四封三田出征后写来的信。应该还有两三封才对,但我没有保存别人信件的习惯,可以在抽屉里找到这四封,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其他两三封可能永远不见了,只能死心。

太宰先生,您好吗?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心地漂流,

然后,

军人一年级。

暂时,

“诗”,

在脑海里,

动弹不得。

东京的天空好吗?

这是四封信里的第一封。此时,三田好像还在新训中心受训。这是一封青涩彷徨,犹如在撒娇的信。率直无比的柔软心情过于外显,看得我心惊胆跳。他不是山岸先生打了包票的“最好”的人吗?但我有些不满,总觉得应该可以更好。我与年少朋友交往时,不会顾虑他们的年龄。因为年少,所以要我体谅、多加疼爱,这我做不来。我没有余裕疼爱他们。我希望能不分年少年长,尊敬每一个朋友。我希望以尊敬之念交往。所以面对年少友人,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说出我的不满。或许是粗野的乡下人肚量狭窄吧。我无法欣赏三田这种稚嫩的信。过了一阵子,又来一封信。这封也是从新训中心寄来的。

拜启。

久疏问候。

您过得如何呢?

我几乎可说,

一无所有。

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是,

我仍带着信心努力。

这和前一封相比,苦闷沉潜了,有种充实感。我回了声援信给三田。过了不久,收到一封他从函馆发出的信。

太宰先生,您好吗?

我很好。

还得更加更加,

努力才行。

请保重身体。

祈愿您奋斗不懈。

其余,空白。

如此抄完这封信,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封令人心疼的信。“还得更加更加,努力才行。”这句话在说三田自己,但感觉也在说我,真令人难为情。“其余,空白”是在说他自己吧。“您好吗?”我很好,但除了这个似乎也无事可说。若无纯粹的冲动,一行也写不出来,很清楚显现出这种“诗人气质”。

不过,我介绍以上三封信,绝非为了构思这篇小说。起初我的意图只有一个,我想写收到最后一封信时的感动。

您好吗?

从遥远的天空问候您。

我平安抵达任务地点。

请为伟大的文学而死。

我也即将赴死,

为了这场战争。

那时,我以爽朗的心情向山岸先生说:“三田果然是不错的家伙,其实他也有很好的一面。”此刻,我打从心底,想为自己的无知向山岸先生道歉。以一种崭新的心情,想和山岸先生握手。

虽说我不懂诗,却也是日夜追寻真正文学的男人,与文盲截然不同。我自认多少懂点文学。山岸先生说三田“很不错,或许是最好的”时,我虽然耻于自己的无知,但确实也曾侧首不解地质疑:“真的吗?”内心深处顽固地不以为然。我似乎有乡巴佬顽固的一面,若不将证据清楚地摊在眼前,我很难相信别人。就如《圣经》里的使徒多马 (5) 到最后都不肯相信基督复活。这真的很糟糕。使徒多马说:“除非我亲眼看见他手上的钉痕,并用我的手指探入钉痕,用我的手摸他的肋旁,否则我绝对不信。”这种顽固,确实令人束手无策。我也有和善天真的一面,应该不至于像多马那样冥顽不灵,可是一个不留神,年纪大了也有可能变成刻薄无情的老头子。当时我无法由衷地、全盘相信山岸的判定,内心某个角落依然质疑:“真的吗?”

但收到这封“请死”的信,我的心房霎时全被打开了,感到一阵凉风倏地吹过心头。

我很高兴,觉得他说得真好。这是非常杰出的话语。我经常收到许多奔赴战地的朋友,捎来各种令人感激的信,但能如此毫不迟疑自然地说出“请死”的,唯有三田一人。这是很难说出口的话。但三田却能说得如此自然,这表示三田已拥有一流诗人的资格。我向来尊敬诗人。纯粹的诗人,是超越人类的存在,我一直深信他们是天使。因此我对世间的诗人有很大的期待,却也经常失望。因为有很多人明明不是天使,却装模作样自称诗人。但三田并非如此。我相信山岸先生所言,三田确实是“最好的诗人”之一。至于三田为何写出这封如此美丽的信,我到了后来才知道原因。总之我现在由衷臣服山岸先生的看法,开心得不得了。

“三田很棒,确实很棒。”我带着只有我明白的和解心情,对山岸先生说。这世上的喜悦,能胜过和解的大概不多。我与山岸先生一样,相信三田是“最好的”,对三田今后的诗作也抱着很大的期待,但三田的作品却以另一种方式,完美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