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第2/4页)

“可是,”还可是咧,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却完全没感觉似的咧嘴傻笑,然后像个被踢开还抱紧人家大腿的女人说,“这样我就失去希望了。”用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口吻又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嘛?”我曾在水上温泉看过“宝船团”剧团下乡巡回演出的一出戏,那时有个额头很窄的小生,站在舞台边垂头丧气地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这出戏的名称非常勉强,叫作《染血的明月》。

大哥也傻眼,开始烦躁起来。

“那就什么都别写啊,什么都不要写。我的话到此为止。”语毕便起身走人。但这时大哥的训斥非常管用。我因此眼界大开。过了百年、千年依然能名留青史的人物,一定是我们难以揣想的神人。看到羽左卫门饰演的义经,会在心里画出温柔白皙的义经像;看到阪东妻三郎扮演的织田信长,会被他粗哑的嗓音震住,宛如信长本来就这样。可能不是,但或许可能就是。近来历史小说非常流行,我最近读了两三部,惊异地发现羽左、阪妻 (6) 跃然纸上。羽左、阪妻的表演活跃,外形也很绚丽抢眼,若把它当作一种新的说书,也有说书难以割舍的天马行空,读起来也很有意思,但若为了让人物更有人味,把楠木正成说成寂寞得要命的人,把御前会议写得好像同人杂志的评论会,充斥着大吵大闹与憎恨怨怼,就有点离谱了。可能因为作者写加藤清正 (7) 或小西行长 (8) ,是以自己微小的日常生活来推想,才会净是孤寂的英雄豪杰,甚至把加藤与小西都写得像运动选手般喧闹,到了夜晚就会嚷嚷寂寞。这种历史小说,若当成滑稽小说或讽刺小说或许别有一番趣味,但作者却格外用力,想写得很严肃,使得读者都不知道该从何读起。就旨趣而言,也是很糟糕的旨趣。

我以前就在思索,是否非得把历史大人物和作者的差距拉开千万里才行,这时大哥开骂了:“千万里也不够!是白虎和瓢虫!不,是龙和孑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有个通俗作家说,这次想和德川家康联手,写出一部巨作。“你在胡说什么呀,跟谁联手都没有用!称称自己有几两重,几两重!一定到死都没出息!好好记住这句话!”我模仿大哥的语气,把这个根本不存在的通俗作家抓出来臭骂一顿,心里痛快多了。所以我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八成是日本第一大笨蛋。

(前略)从他的环境来推测,他可能是一脸自夸地咕哝厌世、自暴自弃、看破红尘的人,但看在我眼里,他总是那么惬意悠哉,甚至曾纵声大笑。从环境来推测,他可能吃了不少苦,但若同情他,看到他活得积极开朗反而会大吃一惊,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在旁边看他的日常生活,也不是那么灰暗阴郁。我来将军府是十二岁的正月,问注所 (9) 入道大人 (10) 在名越的家遭祝融之灾是正月十六日,在那三天后,父亲带我来到将军府,开始在将军身边服侍,因为那场火把将军交由入道大人保管的文件书籍都烧成灰了,入道大人也来到将军府,但却老年痴呆似的,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流泪。我看到那副模样忍不住窃笑,惊觉失礼后立刻重新振作偷看将军的脸,只见将军也正看着我,对我莞尔一笑。那神情仿佛在说,即使贵重的文件书籍烧掉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和我一起趣味盎然看着入道大人的愁叹。那时我打从心底,把他当神明般尊敬,决定死也不离开他身边。但毕竟,他和我们是天壤之别,身份背景截然不同。若以我们贫穷凡俗的心态,来推测他的各种事情,会犯下离谱的错误。说什么每个人都一样,这是何等肤浅又自命清高的想法,真是令人恼怒。这是发生在他刚满十七岁的事。那时他的身体已长得颇为健硕,稍稍低头垂眼、泰然自若坐在那里的模样,看起来比将军府任何老人都有智慧,也更成熟稳重。

“年纪一大,每逢岁末,备觉孤寂。”

那时,他已经能做出这种诗。虽说有天生的背景所赐,但我们真的只能感叹不可思议。(后略)

抄太多的话,说不定会被出版社骂。这部作品应该可以控制在三百张稿纸内完成,不会在杂志连载,直接由出版社发行单行本,因为我已预支了一些稿费,这份稿子已经不是我的了。但从三百张里抄录个五六张,应该不是什么重罪吧。若要放在杂志连载,这种抄录是不允许的,一定是犯罪。但因三百张要一次发行单行本,所以只不过五六张,就笑一笑原谅我吧。不,我不敢说这种话,我恳求宽恕。反正是电影的预告片,以结果来说就像宣传一样,我想出版社也会高抬贵手。既然已经如此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卑鄙无耻为自己辩解,那就再戴上铁面具。刚才抄录了两张半,顺便再让我抄个两张。

(前略)我刚来到将军府工作,而且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真的非常紧张害怕(中略)。现在我来谈一下那时候的事吧。二月初,将军发烧,六日晚上病情恶化,十日几乎濒临病危,过了这个关卡,后来就像薄纸一张张撕去,将军病情也逐渐好转。我忘不了,二十三日下午,已出家的尼御台所夫人带着御台所夫人来将军的寝室探病。那时我也低调地待在寝室一角。尼御台所夫人一直跪坐在将军枕边,凝视将军的脸,然后说了一句:“我好想再看一次你以前的脸。”说得泰然自若,咬字清楚,宛如在说今天气很好。即使我是个小孩,听了这话,心里也一阵悲戚。御台所夫人更是难以忍受,哭倒在地。但尼御台所夫人依然凝视着将军的脸,以平静的语气问:“你知道吗?”将军脸上残留着天花痕迹,面容变得很丑。身旁的人都装作没看到,尼御台所夫人却若无其事地说出来,我们霎时吓得脸色苍白,差点昏过去。那时将军稍稍点头,露出雪白牙齿笑说:

“马上就会习惯的。”

这句话真是难能可贵。他果然是出类拔群、不同凡响的人。之后过了三十年,我也四十几岁了。但他那时豁达的心境,我无论如何,到了三十岁或四十岁,不不不,即使今后再过几十年,都无法达到这种境界。(后略)

并不是这段很感人,我才特别抄写。我只是让大家具体知道,我是以这种感觉在写。实朝的近侍在实朝大去之时出家了,隐居在深山里。这部小说的视点,是以去探访住在深山里的近侍,听他谈很多实朝的回忆来写的。史实则是根据《吾妻镜》。因为不能乱写,所以撷取了些许《吾妻镜》的文本,穿插在小说的重要环节中。但故事情节未必和《吾妻镜》的文本一样,这时我会比较两者,做一些引人入胜的安排。天啊,这广告简直比大马路边摆摊卖药膏的小贩更露骨。算了,就此打住。我的铁面具都热起来了。谈谈别的事吧。话说,D这家伙还真敢啊。三年前遇到他时,他还搞不清足利时代与桃山时代,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这回竟然要写实朝?所以说嘛,这个世界真的很可怕,什么跟什么嘛,莫名其妙。D还说,写实朝是他年少时就偷偷怀抱的夙愿。真是吓死人。天啊!这人是不是疯了?那家伙说他戒酒在努力读书是骗人的哟。他是买了一本儿童绘本《源实朝大人》回来,窝在暖炉桌里,一边喝着配给的烧酎,一边用红笔仔细在绘本的说明文做注脚吧。啊,我可以想象他那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