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簿(第2/2页)

学生时代的照片,只有这三张。之后三四年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拍照,纵使有人好奇想拍我当时的照片,我也不断地动来动去,丝毫不肯停下来,对方也只能放弃他的拍摄计划。尽管如此,应该还有两三张穿着蓝色工作服,站在银座巷子里酒吧前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但我丝毫不觉得可惜。

过了一段纷争不断乱糟糟的日子,甚至还大病一场,终于出院后在千叶县的船桥郊外租了一间小房子,那时开始过着半养病的生活,拍的就是这张照片。很瘦吧?这才叫皮包骨。看起来不像我的脸吧?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恐怖,简直像爬虫类。那时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我的第一本作品集《晚年》就在此时出版,这本作品集的初版放的就是这张照片。我把它当作“晚年的肖像”,但我到现在都还没死,就像白天的萤火虫,不堪入目地慢吞吞到处走着。后来胖了很多,看看这张照片。我在船桥待了两年,又来到东京,也和之前同居六年的女人分手了,独自住在东京郊外的租屋处,整天无所事事就胖成这样了。这张照片就是因为太胖,笑得很难为情。最近我又瘦了些,不过在那个租屋时代,我胖得像一只鼹鼠。我第二本作品集《虚构的彷徨》就是插入的这张照片。有个朋友说,这张酷似鸭嘴兽。另一个朋友安慰我,说像喜剧演员道格拉斯,还吵着要我请客。总之,我胖得不像话。这么胖,即使摆出落寞的神情,也无法显现出来吧。那阵子,我又胖又寂寞,可是寂寞却显现不出来,就变成这种窘笑的表情了,所以谁都不会同情我。你看,这张蹲在湖边,好像在低头沉思的照片。这是那时候,前辈们带我去三宅岛玩所拍的照片。我心情非常落寞,一个人蹲在那里,但若冷静批判,这姿势像是懒洋洋地在打瞌睡,丝毫不见忧愁的影子。这是“岛王”A先生,趁我不注意偷拍的,然后放大成这么大寄来给我。A先生是岛上的首富,喜爱作诗,过着像岛上国王般的优渥生活。这趟旅行也是A先生招待的。这时我们一行人,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懒得写信的我,至今尚未写封谢函向他致意。前阵子三宅岛火山爆发,我也很担心他的情况,却依然懒得写信,连一封慰问信也没写。国王可能也很失望,觉得东京的作家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吧。

接下来是住在甲府时的照片。这时稍微又瘦了下来。当时我从东京郊外的租屋处,带着一只皮箱去旅行,然后就直接住在甲府了。两年后,我在甲府结婚,接着搬到三鹰这里来。这张照片是在甲府的武田神社,内人的弟弟帮我拍的。真的已经一副老态了啊。那时刚好三十岁,不过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头。我也和别人一样吃了很多苦吧。没有摆任何姿势,只是茫然地站着。不对,好像稀奇地在看脚边的山白竹,简直像老年痴呆了。然后这张坐在檐廊,眯着眼睛的照片,也是住甲府的时候拍的,既没有飒爽的感觉,也没有暴躁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南瓜。这张脸三天没洗了,我甚至觉得丑陋。不过以作家日常的脸来说,这样已经不错了。说不定愈来愈接近真正的自己,也就是,俗人。接下来都是搬来三鹰以后的照片。为我拍照的人也多了,他们常常对我下达指令,往右边看,很好,往左边看,很好,笑一笑,很好,我也照着他们的指令摆姿势。净是一些无趣的照片。不过也有两三张有趣的照片。不,应该说滑稽的照片吧。有一张裸体照。这张是和I君去四万温泉时,I君偷偷拍下我在泡汤时的模样。所幸是侧面,谢天谢地。要是正面,我可受不了。真的好险。不过我拜托I君把底片给我了,否则万一他去加洗,那还得了。I君帮我拍了不少照片,像这张是今年过年,我和K君两人,一起穿着家徽和服,前去井伏家拜年。那时井伏先生不在家(作家井伏鳟二,前年晚秋被派去南方当战地记者),我们进去后,恰巧碰到I君也穿着国民服来拜年,他要我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合照。很不好看吧,很奇怪吧。撇开K君不谈,我穿家徽和服的模样实在很奇怪。K君批评说,简直像摩西穿着家徽和服。姑且不论他说得对不对,反正就是很怪异。整张脸骨头突出,脸庞变得很大。再看这一张,这是我去参加朋友的新书发布会的照片,这么多张脸排在一起,有一张特大号的脸,那就是我的脸。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有个三岁女孩,在排满羽子板 (4) 的店门口,吵着要其中特大号的那个:“我要这个,买给我。”老板对她说:“这个不能卖。这是广告牌。”脸大到这样,根本没办法谈恋爱。很像高丽屋 (5) 吧。不要笑,是“装扮得很脏”的高丽屋。不过也没有那种去理发店修整就会变好看的“其实”桥段,修整完毕还是“装扮得很脏”。但其实也没有装扮,就只是真正的“脏”,根本没有在演戏。不过还是有点像,同样都很了不起。只能等待喜欢另类男人的女人出现。

内人曾如此劝我:

“你一得意忘形,就净说蠢话。像你这种人,别再说那种蠢话了,这样会被客人瞧不起。你就不能说些正经话吗?简直像个三流的通俗小说家。”

痛苦的时候,能坦然流露痛苦的表情,是很幸福的人;紧张的时候,能直接显露紧张的姿势,是很幸福的人。但我痛苦的时候却想哈哈傻笑,真是伤脑筋。即使内心紧张得要命,也会开始说蠢话,真是伤脑筋。尼采说得好:“笑谈严肃事!”但我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在生气。我的表情,只有愤怒与笑两种。意外地,是个缺乏表情的男人啊。不过最近,我也想把生气减为一年一次就好。总是提醒自己,笑一笑忍过去吧。倒是生气的时候,别搞得好像在威胁别人。这样我自己也很不舒服。生气的时候就单纯生气。请看这张照片。这是最近的照片。我穿着夹克和短裤的轻装,推着婴儿车。这是我让小女儿坐上婴儿车,带她去附近的井之头公园,看自然文化园的孔雀。很幸福的情景吧。不晓得能持续到几时。下一页会贴上什么照片呢?意外的照片。

(1) 太宰治名字的罗马拼音为Dazai Osamu。

(2) 贫者一灯:出自《阿阇世王授决经》,指不论奉献多寡,诚心最重要。

(3) 襦袢:和服的内衣。

(4) 羽子板:一种长方形带柄、绘有图案的木板,类似现今的羽毛球拍。

(5) 高丽屋:歌舞伎演员松元幸四郎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