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第2/3页)

户田先生在本月《文学世界》发表的短篇小说《七草》,你看过了吗?内容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因为害怕恋爱,讨厌心醉神迷,结果嫁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富翁,可是婚后她仍然抑郁寡欢,最后走上自杀一途。故事有些露骨且灰暗,但也显现出户田先生的独特风格。我读了这篇小说,一直以为他是以我当模特儿写的。我读了两三行便如此认定,吓得脸色铁青。因为那个女生的名字和我一样,都是和子,年龄也一样,都是二十三岁,父亲也是大学教授,根本完全一样嘛。虽然其他身世背景和我截然不同,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死心眼地如此认定,他一定是从我的信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这是奇耻大辱的源头。

四五天后,我收到户田先生的明信片,上面如此写着:

敬覆者:

来函收悉,感谢您的支持。此外,您之前的来函,我也确实拜读过。至今,我从未将别人的来函拿给家人看,加以取笑。此等失礼之事,我从未做过。我也不曾拿信给朋友看,到处张扬。这一点,请您放心。至于您说,等我的人格完成时才要与我见面,人真的能靠自己完成自己吗?书不尽言。

果然是小说家,真会讲话。我觉得被将了一军,十分懊恼。茫然恍神了一整天,到了隔天早上,我忽然很想见户田先生。我非得见他一面。他现在一定很痛苦。要是我不立刻去见他,他或许会堕落。他一定在等我。去见他吧。于是我连忙开始穿衣打扮。可是菊子,去探访住在大杂院的贫困作家,可以打扮得光鲜亮丽吗?当然不行。某个妇女团体的干事们,戴着狐毛围巾去视察贫民窟,不是引起轩然大波了吗?我得小心才行。根据户田先生的小说所言,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有一件棉花外露的破棉袄。家里的榻榻米破损,他也只是铺了一堆报纸,就这样坐在上面。我要是穿最近新做的粉红洋装,去那么贫困的家里,只会害他的家人惶然自卑,那是非常失礼的事。于是我穿了以前念女校时满是补丁的裙子,还有以前去滑雪时的黄色夹克,这件夹克已经变得很小,穿上去两只手都露到手肘,袖口也已绽线掉出毛线,应该是很恰当的衣服。此外我从户田先生的小说中得知,每到秋天他就饱受脚气病 (2) 之苦,所以我用包袱巾包了一条毛毯,打算带去送给他。我想劝他工作时,用毛毯裹着脚。我背着妈妈,从后门溜出去。菊子你也知道,我的门牙有一颗是可以取下的假牙,我在电车里偷偷取下那颗假牙,故意把自己弄丑。记得户田先生牙齿松动也掉了好几颗,为了让他安心、不觉丢脸,我也打算让他看到我缺牙的模样。还有头发也故意弄得乱七八糟,变成又丑又穷的女人。想安慰弱势无知的穷人,必须十分用心。

户田家位于郊外。我在省线电车下车后,问了派出所,倒是很轻易就找到户田家。菊子,户田家并非大杂院。虽然小小的,却是一栋独门独户,看起来很干净的房子。院子也整理得很漂亮,开了很多秋天的玫瑰花。一切都让我出乎意料。打开玄关,鞋柜上摆着一盆水盘菊花。一位沉稳且有气质的夫人走了出来,向我行礼致意。我还以为我走错家了。

“请问,写小说的户田先生,是这里的人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是的。”夫人温柔地回答。她的笑容美得令人炫目。

“老师,”我不假思索说出“老师”这个词,“请问老师在家吗?”

夫人带我到户田先生的书斋,只见一个表情严谨的男人,端坐在书桌前。他穿的不是破棉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是一件深蓝色质地颇厚的袷衣 (3) ,腰际系着一条黑底白纹的角带 (4) 。这间书斋有种茶室的氛围,壁龛挂着一幅汉诗卷轴,那首诗,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竹篮里,插着优美的常春藤。书桌旁,堆着很多书。

一切截然不同。他既没有缺牙齿,也没秃头,相貌端正,丝毫没有不干净的感觉。我很怀疑,这个人会喝烧酎睡在地上?

“您和小说里的感觉截然不同。”我重振精神说。

“这样啊。”他答得云淡风轻,一副对我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我今天来是想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我这么说是想掩饰自己的窘态。

“你说什么?”他毫无反应。

“我隐瞒自己的姓名住址,却让老师识破了不是吗?日前我写信给您,首先就问这件事了。”

“我对你一无所知。真是怪了。”他以清澄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我,浅浅一笑。

“什么!”我开始惊慌失措,“这么说,你明明完全不懂我信里的意思,却什么也不说,太过分了。你是把我当傻瓜吧。”

我好想哭。我怎么会那么自以为是。荒唐,实在太荒唐了。菊子,脸颊喷火真的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无地自容。恨不得在草原上翻滚着“哇”地大叫,即便如此,也仍不足以形容我的羞耻。

“那么,请你把那封信还给我。我觉得太丢脸了。请还给我。”

户田先生一脸正经地点头。他可能生气了,认为我是很糟糕的家伙,受不了我吧。

“我找找看。我无法把每天的信件都保存起来,说不定已经找不到了。晚点我请内人找找看。要是找到的话,我会寄给你。两封是吧?”

“是的,两封。”我心头一阵凄楚。

“听你说,我的小说好像和你的身世很像,但我写小说绝对不会影射任何人,全都是虚构的。更何况,你写的第一封信实在是……”他忽然闭口,低下头去。

“对不起。”我是个缺牙、看起来寒酸的乞丐女。太小件的夹克袖口,绽线掉毛;蓝色的裙子,满是补丁。我从头到脚,都被他轻蔑到底了。小说家是恶魔!骗子!明明不穷,却装得一穷二白;明明相貌堂堂,却说自己奇丑无比,借以博取同情;明明饱读诗书,却假装自己没学问;明明很爱太太,却谎称夫妻每天吵架;明明没什么苦难,却总是叫苦连天。我被骗了。于是我默默行了一礼,站了起来。

“您的病况如何?脚气病。”

“我很健康。”

我还为了这个人带毛毯来。这下又得带回去了。菊子,我实在羞愤难耐,抱着包袱在回家的路上哭了,把头埋在包袱里哭得好惨,还被汽车驾驶员臭骂:“浑蛋!走路小心点!”

过了两三天,我那两封信被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以挂号寄来了。我还带着一丝希望,或许这个大信封里,除了我的两封信,还有老师写给我的温柔安慰信,可能写着什么拯救我耻辱的好话。我抱着信封,然后祈祷,然后开封,但什么都没有。除了我那两封信,什么都没有。但我仍不死心,说不定老师在我的信纸背面,犹如涂鸦般写了什么感想。我一张一张,仔细检查信纸的正面与背面,可是什么都没写。这是奇耻大辱。这下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想把灰抹在脸上。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十岁。小说家无聊透顶,简直是人渣,净写些虚妄的事,一点都不浪漫。他冷眼轻蔑我这个生于普通家庭、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门牙还少了一颗的女孩,也不送我离去,一直摆出事不关己的风凉表情,太可怕了!这种人,根本是骗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