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第2/3页)

近中午时,重大新闻接踵传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抱着园子到外面去,站在隔壁邻居的枫树下,侧耳倾听隔壁的收音机。马来半岛奇袭登陆,攻击香港,宣战诏书。我抱着园子,不停地流泪,好难过。回家后,我将刚才听到的新闻告诉工作中的外子。外子全部听完后,说:“这样啊。”

说完笑了笑,站了起来,又坐下去。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中午过后不久,外子终于完成一件工作,带着稿子匆匆出门。他是送稿子去杂志社,不过看他那个样子,可能又会很晚回来。他那样逃跑般匆匆出门时,通常会很晚回来。不管多晚回来,只要不在外面过夜,我倒是无所谓。

送外子出门后,我烤了沙丁鱼干串,简单吃完午餐后,背着园子去车站买东西。途中,顺道去龟井家。因为外子的乡下老家寄了很多苹果来,我包了一点,想送给龟井家的悠乃(可爱的五岁女孩)。悠乃站在门口,抬头看到我来,立刻啪嗒啪嗒跑去玄关,对着里面叫:“妈妈!园子来了!”园子在我背上,对龟井夫妇大大地展露笑容。龟井太太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呀”,夸奖园子。龟井先生穿着夹克,看起来非常威武地走来玄关,听说他刚才还在檐廊的下面铺草席。

“你好。在檐廊的下面爬来爬去,痛苦的程度不亚于敌前登陆。一身脏兮兮的,抱歉。”龟井先生说。

究竟为什么要在檐廊的下面铺草席?是空袭时要爬进去吗?真是怪了。

但龟井先生和外子不同,他真的很爱家,让我好生羡慕。据说他以前更爱家,但外子搬来这附近后,教龟井先生喝酒,所以现在变得有点浑。龟井太太也一定很恨外子吧。

龟井家的门前,摆着拍火的拍子和形状怪异很像钉耙的东西,似乎对战争已有所准备。但我家什么都没有,因为外子太懒,无可奈何。

“哇,你们都准备好了。”

我这么一说,龟井先生神采奕奕地回答:

“是啊,毕竟我是邻组长嘛。”

龟井太太在一旁小声纠正:

“其实他是副组长,因为组长年事已高,所以由他代理组长的工作。”

龟井太太的先生真的很勤快,和外子有天壤之别。

收了他们回送的甜点,我在玄关告辞。

接着去邮局领取《新潮》的稿费六十五圆,然后去市场。市场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东西。果然还是只能买乌贼和沙丁鱼干串。乌贼两只,四十钱。沙丁鱼干串,二十钱。我在市场又听到收音机广播。

广播陆续发布重大新闻。空袭菲律宾、关岛,袭击夏威夷,歼灭美国舰队,“帝国”政府声明。我惭愧得浑身发抖,很想感谢大家。我默默地站在市场的收音机前,不久有两三个女人说:“我们也去听吧。”之后便聚集到我旁边来。两三个人,变成四五个人,最后将近十人。

离开市场后,我去车站前的商店帮外子买香烟。城镇的景象丝毫没变,只是卖菜的店门口,贴上了新闻报道。店面的模样、人们的交谈,也和平常没有两样。这种肃静的氛围,让人感到踏实。今天有一点钱,我大胆地买了我的鞋子。我完全不知道连这种东西,这个月起三圆以上就要课两成税。早知道会这样上个月底就买了。不过这时候囤积物品是卑鄙无耻的事,我不喜欢。鞋子花了六圆二十钱。我还另外买了面霜三十五钱,信封三十一钱,然后回家。

回家不久,早稻田大学的佐藤同学来访,说决定一毕业就要入伍,前来辞行。很不巧地,外子不在家,实在遗憾。我只能打从心底致意,请保重。佐藤同学刚走,帝大的堤同学也来了。可喜可贺,堤同学毕业了,但也随即决定接受入伍体检,结果是第三乙 (5) ,他说很遗憾。佐藤同学和堤同学,以前都留长发,现在都理了大光头,这使我不禁感慨万千,学生也真的很辛苦。

傍晚,许久不见的今先生也拄着手杖来了,因为外子不在,真的很遗憾。因为他大老远专程来到三鹰这种郊区,外子却不在,又得马上大老远地回去。归途上,他心情一定很差吧。想到这里,我心情也黯淡了下来。

正要做晚饭时,隔壁太太来找我商量,说十二月的清酒配给券下来了,可是邻组九户人家只有一升券六张,该怎么办?我原想照顺序轮流分配,但九户人家都想要,所以就决定把六升分为九份,立刻搜集瓶子去伊势元酒铺买酒。因为我正在做晚饭,没跟着去。但告一个段落后,我背着园子要去看看情况时,在途中看到邻组的人各抱着一瓶或两瓶酒回来了。我连忙上去抱了一瓶,和大家一起回来。然后在隔壁组长家的玄关,将酒分成九等份。把九个容量一升的酒瓶排成一列,仔细比较分量,一定要分成一样高。要把六升酒分成九份,实在很不容易。

晚报来了,难得有四页。斗大的铅字印着“帝国向英美宣战”。内容大致和我今天听到的广播新闻一样。但我还是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再度深受感动。

一个人吃晚饭,然后背园子去澡堂洗澡。啊,把园子放进热水里,是我生活里最最最开心的时候。园子很喜欢热水,把她放进热水里,她都好高兴。在热水中缩着手脚,仰着小脸,凝神看着抱她的我。她或许觉得有些不安吧。别人也似乎觉得自己的宝宝最最可爱,可爱得不得了,帮宝宝洗澡时都会用脸颊磨蹭着宝宝。园子的肚子,圆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白白嫩嫩的,宛如橡胶球,这里面有小胃小肠,真的什么都齐备了吗?真是不可思议。然后肚子正中央的下方,有个梅花般的小肚脐。还有她的小手小脚,都好美、好可爱,总是令人看得陶醉忘我。无论穿再美的衣服,都比不上裸身可爱。每当洗完澡要帮她穿衣服,我都觉得很可惜。好想多抱一下裸身的她。

去澡堂时,天色明明还很亮,但回家时,连路上都一片漆黑,因为灯火管制。这已经不是演习,使我异常紧张。可是尽管灯火管制,这也未免太暗了。我没走过如此漆黑的道路,只能一步一步,摸索前进,偏偏路又太远,委实艰难困顿。从那片“独活田 (6) ”进入杉林时,那真是暗到伸手不见五指。我忽然想起念女校四年级 (7) 时,在暴风雪中,从野泽温泉滑雪到木岛的惊惧。当时背的是登山包,现在背的是沉睡的园子。园子一无所知,睡得很沉。

蓦地,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荒腔走板地高唱着《天皇征召我》,踩着粗鲁的步伐走来。因为他的咳嗽声颇具特色,“咳咳”,连咳两声,我立即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