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鱼小姐(第2/2页)

佐野拿起钓竿,再度静静垂钓,欣赏四周风景。忽地传来一声巨响,扑通。那确实是扑通的落水声。佐野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小姐从岩石上掉到河里,水淹到她的胸口,她紧握钓竿,“哎呀呀”地爬上岸边,活像一只落汤鸡。白色洋装湿漉漉地紧贴双腿。

佐野笑了,笑得好开心,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觉得她活该,丝毫不起同情之心。但他忽然收起笑声,指着小姐的胸部尖叫:

“血!”

早上指着人家的腿,现在指着人家的胸。小姐简单的白色洋装胸前渗出的血,晕染成一朵血红色的玫瑰花。

她低头俯视自己的胸口,若无其事地说:

“这是桑葚。我把桑葚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原本想待会儿要吃,这下没得吃了。”

可能是从岩石滑落时,压到了桑葚。佐野再度觉得颜面尽失。小姐丢下一句“别看”便转身离去,消失在河岸的棣棠花丛里。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再来河边。唯有佐野依然悠哉地在那棵柳树下垂钓,愉快地欣赏周遭景致。他似乎不想再见到那位小姐。虽然佐野不是好色青年,但也未免太迟钝了。

欣赏了三天河岸风景,钓到两条香鱼。这一定是拜“阿染”蚊钩所赐。钓到的香鱼只有柳叶般大,他请旅馆炸给他吃,心情却闷得要命。第四天返回东京,但当天早上他为了买香鱼当伴手礼,走出旅馆时,遇到那位小姐。小姐身穿黄色绢丝洋装,骑着脚踏车。

“嗨,早安。”佐野天真无邪,大声打招呼。

小姐只轻轻点头便走了,而且神情严肃。脚踏车后座载着菖蒲花,白色与紫色的菖蒲花摇晃在枝头。

近午时分,他办好退房手续,右手拎着包包,左手提着塞满冰块的香鱼箱,从旅馆走到巴士站。这条路约有五百米,是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他不时停下脚步,放下行李擦汗,然后叹口气,又继续走。走了约三百米,背后传来声音:

“你要回去了吗?”

佐野回头,看到那位小姐在笑。她拿着一面小国旗,身穿高雅的黄色绢丝洋装,别在头发上的波斯菊人造花也很秀气。但她和一个乡下老爹在一起。老爹身穿木棉的条纹和服,身材矮小,看起来是很耿直的人。他那黝黑粗大的右手,拿着刚才的菖蒲花。佐野见状暗忖,原来她早上骑脚踏车东奔西跑,是为了送花给这位老爹吧。

“怎么样?钓到了吗?”小姐语带揶揄地说。

“没有。”佐野苦笑,“因为你掉到河里去,香鱼都被你吓跑了。”就佐野而言,这是上乘的应答。

“所以水浊掉了吗?”小姐收起笑容,低声嚅嗫。老爹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拿着国旗?”佐野试图改变话题。

“因为出征呀。”

“谁出征?”

“我的侄儿。”老爹回答,“他今天出发了。我喝了太多酒,所以在这里过夜。”神情有些羞赧。

“那恭喜你了。”佐野说得很顺口。中日战争刚开打时,佐野总是难以启齿说出这种贺词,不过现在已经能脱口而出,可能是心情也逐渐一致了。佐野认为这是好事。

“因为他很疼爱这个侄儿,”小姐机灵而沉着地说明,“所以昨晚很难过,就在这里过夜了。这不是坏事。我也想给老爷爷打气,所以早上特地去买花送他,还拿这面国旗为他送行。”

“你家是开旅馆的吗?”佐野一无所知。小姐和老爹都笑了。

到了车站,佐野和老爹上了巴士。小姐在窗外挥舞国旗说:

“老爷爷,不可以沮丧,每个人都要去的。”

巴士开动了。佐野不知为何很想哭。

真是好人,那位小姐真是好人,我想和她结婚。佐野一脸认真如此对我说,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你还真笨啊。你怎么会这么笨呢!那个小姐才不是旅馆的千金。你仔细想想,她在六月一日,一早就大摇大摆出来散步、钓鱼,到处玩,可是其他的日子不能玩。后来她都没再出现不是吗?这也难怪,因为她每个月只休息一天。懂了吧?”

“对啊,难道是咖啡馆的女侍?”

“是这样还好,不过好像不是。那个老爹,不是羞赧地看着你吗?他是为了过夜感到羞赧吧?”

“啊!我懂了!搞什么嘛!”佐野握紧拳头,重重地往桌上捶。他似乎更坚定地觉悟,既然如此,只好当小说家,别无他法。

千金小姐。我觉得那位香鱼小姐,比好人家出生的千金小姐好上千万倍,她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啊,但也许我真的是个俗人,若这种境遇的小姐要和我朋友结婚,我一定反对到底。

(1) 蚊钩:用羽毛做的蚊形假鱼饵钓钩。

(2) 幸田露伴(一八六七—一九四七):日本小说家,被誉为“钓圣”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