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3/7页)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丰富。蟹田不仅是座海边的小村,还有平原和山丘。津轻半岛的东海岸由于山势逼近海滨,缺乏平原,连山坡上能开垦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过山脊到津轻半岛西部宽广的津轻平原居住的人们,就把这个外滨地区叫作“山阴”(亦即“山后”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语意中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同情。不过,至少蟹田这地方还拥有毫不逊于西部的肥沃田野。要是蟹田的居民发现自己竟让西部居民感到怜悯,只怕会被逗得咯咯发笑吧。蟹田有一条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缓,为此地灌溉出一片广大的农田。不过这一带尽管东风迅猛、西风强劲,歉收的年度也不少,只是不至于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贫瘠。

从观澜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犹如一条长蛇蜿蜒,入春后已犁过地的水田静静地在河流两岸铺展开来,形成了丰饶而备感慰藉的景观。这座山丘属于奥羽山脉一部分的梵珠山脉。这条山脉由津轻半岛的颈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岛顶端的龙飞岬才没入海里。一连串高度自两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绵延,而耸立于观澜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仓岳,则与增川岳同为这条山脉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仅七百米上下。不过,总有扫兴的实用主义者讲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树则贵。”因此,津轻人完全不必因山脉低矮而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条山脉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扁柏产地!

事实上,津轻人足以为傲的传统物产根本不是什么苹果,而是扁柏。明治 (17) 初年,美国人带来苹果种子在这里试种,后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从法国传教士那里学到了法式剪枝法后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开始纷纷投入苹果的栽种。至于全国周知苹果为青森名产,则已是大正时期以后的事了。青森苹果虽不像东京的雷门米香,或是桑名 (18) 的烤文蛤那一类轻巧的“特产”,却远远不及纪州半岛柑橘的历史。我觉得关东人和关西人一提到津轻就想到苹果,似乎对这里的扁柏林不太了解。津轻山峦枝繁叶茂,纵于隆冬时节仍是青翠如雾,或许青森的县名便是起源于此。相传这里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 (19) 出版的《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亦有记载:

津轻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轻为信之德业,自那时以来,于严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郁郁苍苍,并被称为我国之造林示范区。天和 (20) 与贞享 (21) 年间,植林于津轻半岛沿日本海岸数里之沙丘间以避海风,并助岩木川下游地区之拓荒。此外,藩府承袭此项方针,致力于植树造林,也使得宽永 (22) 年间,屏风树林终于培育成功,继而开垦了八千三百多公顷之耕地。从此,藩内各地持续大力造林,最终拥有百余处大规模之藩有林。及至明治时代,政府重视林政,青森县扁柏林于是广为世人啧啧称叹。此地木材极适各种土木建筑,尤具抗潮特性。木材产量丰富,搬运便捷,因而愈发受到重视,年产额高达十四万五千立方米。

由于这部文献出版于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产量应该已是当时的三倍左右。以上是对整个津轻地方扁柏树林的记述,但并不能以此作为蟹田地方的骄傲。不过,从观澜山顶眺望到的蓊郁群峰,是整个津轻地区最为茂密的森林地带。前述《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还登载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边甚至标注了说明:

这条蟹田川附近有被誉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国有林。森林铁路由此地从海岸入山,每日装运大量木材至此,成为扁柏装运港的蟹田町因而相当繁盛。当地木材以质优价廉而闻名遐迩。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为此感到自豪吗?况且,成为津轻半岛脊梁的梵珠山脉不仅盛产扁柏,还生产杉木、山毛榉、橡树、桂树、栎树、落叶松等木材,并以山菜的种类繁多著称。津轻半岛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样丰富多样,但蟹田这里也很容易在村镇近旁的山麓采到蕨菜、紫萁、土当归、竹笋、款冬、蓟菜、菇类等等。可以说,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独厚的山产、海产。纵使这样的描述会给读者一种宛如击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觉,可是,当我从这座观澜山俯瞰蟹田町时,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懒洋洋、缺乏活力的状态。

我方才说的净是溢美之言,过于褒夸蟹田了,所以即便现下说上几句坏话,想必蟹田人还不至于揍我一顿。蟹田人性情温和,性情温和自然是种美德,可若因为居民无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镇也跟着慵懒起来,则会使来此造访的旅人感到不安。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天然物产太丰饶,造就了蟹田町这片阒静死寂的模样。这对居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举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筑到一半就搁着没再动工了,为盖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没再继续盖,就在红土空地上种了南瓜之类的作物。这些虽非全是站在观澜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废的工程,直教人怀疑这里该不会有故意阻挠町政蓬勃发展的守旧谋士吧。

当我就这点询问N君后,这位年轻的町议员苦笑着说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来——人世间最是不妥就属士族经商 (23) 与文士论政。我多嘴过问了蟹田的町政,换得町议员同情一笑的愚蠢结果收场。然后,我又想到了德加有过同样难堪的经验。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德加 (24) ,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剧院的走廊上,与大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 (25) 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德加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大政治家滔滔讲述自己长久以来高远的政治抱负:

“假如我当上了总理呀,一定会深感责任重大。我会断绝一切人脉情谊,选择苦行僧般的简朴生活,在官署附近的五层公寓租间小小的房间,只摆一张桌子和简陋的铁床。从官署下班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继续处理公务直到深夜,睡魔袭来就和着衣鞋倒床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立刻起床,站着吃蛋喝汤,然后就拿起公文包去官署上班。我肯定会过这样的生活!”

他如是慷慨陈词了一番,然而乔治·克列孟梭沉默不语,只用不敢置信的轻蔑眼神,再三打量这位画坛巨匠的面孔。面对射向自己的目光,德加根本无法招架。事后,德加深感羞愧,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这段难堪的经验。直到过了十五年后,他才偷偷告诉了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中最投缘的保罗·瓦莱里 (26) 。这件事德加竟然深埋在心底长达十五年的岁月!看来,纵如桀骜不驯的画坛名匠,也招架不住职业政治家无心流露出的轻蔑眼神,那道目光直教人心如刀割,痛彻骨髓。我心中不禁对他寄予无尽的同情。艺术家谈论政治,必定会失言的,德加就是最好的见证。看来,区区一介穷文人的我,还是赞一赞观澜山的樱花、和津轻的朋友们聊一聊友谊,方能佑我无灾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