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手(第3/7页)

“彼得罗维奇,是,”对方说道。“彼得罗维奇在他的鼎盛时期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音乐家。我也知道在他的学生心里,他一定仍然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可是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如今他的想法,他那整套方法……”她摇摇头,两手一摊。一时间蒂博尔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她。那女的又一次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我说得够多了。我没有权利。我不再打扰你了。”

她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平息了蒂博尔的怒火;蒂博尔天生一副好脾气,从不会对别人耿耿于怀。再者,那女人刚才说的关于他旧日老师的那番话触到了他内心深处一根隐隐作痛的心弦——一些他一直不敢面对的想法。因此,当蒂博尔抬头看着那女人时,他脸上更多的是迷惑。

“瞧,”那女的说道,“我这么说你一定很生气。可我想帮你。要是你决定想谈一谈,我就住在那里。怡东酒店。”

这家全城最好的酒店坐落在广场的另一头,与咖啡店相对。那女的微笑着指给蒂博尔看,然后迈步朝酒店走去。蒂博尔一直看着她,快到中央喷泉时,那女的突然转过身来,惊起一群鸽子。她朝蒂博尔挥挥手才继续往前走。

*

接下来的两天,这次会面在蒂博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又想起当他那么自豪地说出彼得罗维奇的名字时她嘴角的冷笑,心里的怒火又烧了起来。回想那时的情景,蒂博尔知道他并不是为他旧日的老师感到生气,而是他已经习惯认为彼得罗维奇这个名字一定会产生效果,他可以依靠彼得罗维奇这个名字得到关注和尊敬: 换句话说,他把这个名字当作向世人炫耀的证书。让他感到如此不安的是这个证书也许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有分量。

他还念念不忘那女的临别时的邀请。当他坐在广场上时,他的视线不时游移到广场的另一端,怡东酒店的大门口,出租车和豪华轿车在门口不停地迎来送往。

终于,那次会面后的第三天,蒂博尔穿过广场,走进酒店的大理石大堂,请前台拨打那女人的分机号。前台拨通电话,问蒂博尔名字,说了几句以后就把话筒递给他。

“对不起,”蒂博尔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说。“那天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一下子没想起来你是谁。可我当然没有忘记你。其实我一直在想你。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要知道,我们得把这事给做对了。你带着琴吗?没有,当然没有了。你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吧,一个小时整,到时把琴带上。我在这里等你。”

当蒂博尔带着乐器回到怡东酒店时,前台马上把电梯指给他看,告诉他麦科马克小姐在等他。

想到在大下午进她的房间,蒂博尔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在麦科马克小姐的房间是一间大套房,卧室锁着,看不见。高大的落地窗外装有两扇木质遮阳板,此时打开着,所以蕾丝窗帘随风摇摆。蒂博尔发现走到阳台上就可以俯视广场。房间里粗糙的石墙和深色的木地板,感觉非常朴素,只有花、垫子和古典式家具作为装饰。相反,女主人穿着T恤衫、田径裤和运动鞋,像刚跑步回来。她什么招待也没有——没有茶也没有咖啡——就说:

“拉琴给我听。拉些你在独奏会上拉的曲子。”

她指了指端正地摆放在屋子中央的一把光亮的直椅,蒂博尔坐下来,拿出琴。那女的则在一扇大窗户前坐下,整个人侧对着蒂博尔,让人感觉不太自在。蒂博尔调音的时候,那女的一直都看着窗外。他开始弹了,那女的姿势也没有改变。第一支曲子弹完了,女人不发一言,于是他紧接着演奏下一首,然后又是一首。半个小时过去了,然后一个小时过去了。昏暗的房间、简陋的音效、飘动的蕾丝窗帘掩映下的午后阳光、远远传来的广场上的嘈杂声,但最主要的是那个女人的存在,使他的音符有了新的深度和含义。快一小时的时候,蒂博尔深信他的表现超出了对方的预期。然而当他演奏完最后一曲时,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那女的才终于转向他,说道:

“是,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一个情况了。这事儿不容易,可是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我们从布里顿 [1] 开始吧。那一曲再弹一遍,第一乐章就好,然后我们聊聊。我们一起努力,每次进步一点。”

听了她的话,蒂博尔真想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可是另一种本能——也许仅仅是好奇,也许是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压过了他的自尊心,迫使他开始重新演奏那女的叫他弹的曲子。他刚拉了几小节,那女的就叫他停下来,开始讲。蒂博尔再次想起身走人。出于礼貌,他决定对这不请自来的指导最多再忍五分钟。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离开,多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多待了一会儿。他又拉了几小节,那女的又接着说。她的话一开始总是让人觉得狂妄又很抽象,但当他试着把她的意思表现在音乐里的时候,他发现效果惊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突然间看见了什么东西,”蒂博尔这么跟我们说。“一座我没进去过的花园。就在那里,在远处。有东西挡着我的去路。可第一次有这么一个花园。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园。”

当他终于离开酒店,穿过广场来到咖啡厅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犒赏了自己一份掼奶油杏仁蛋糕,喜悦之情一览无余。

*

接下来的几天,蒂博尔每天下午都到酒店去,回来的时候,虽不像第一次那样有茅塞顿开之感,但至少是精神焕发、信心满满。麦科马克小姐的评论越来越大胆,旁观者(若有这么个旁观者的话)也许会觉得她的话太过分了,可是现在当她打断他的演奏时,蒂博尔再也不会这样想了。如今他害怕的是麦科马克小姐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城市。这个问题开始在他心里萦绕,让他睡不好觉,在每一次愉快的交流过后,当他走出酒店、走进广场时,在他心头投下一层阴影。可是每次蒂博尔试探地问她的时候,她的回答总是含含糊糊,不能让蒂博尔安心。“哦,等天凉到我受不了的时候,”一次她这么说道。还有一次:“我想我会一直待到我觉得烦为止。”

“可她自己呢?”我们一直问他。“她的琴拉得怎么样?”

我们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蒂博尔并没有好好地回答我们,只是说“她一开始就跟我说她是一个大师”之类的话,然后就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我们揪着问题不放,他只好叹了口气,跟我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