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文山(第2/8页)

然而在店里帮忙就是另一回事了。做三明治的时候,总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或面孔,朝柜台这边过来,把我猛地拉回到过去。父母的老朋友会过来盘问我的近况,我只好瞎扯一通,直到他们不再烦我。离开之前他们常常会一边看我切面包、切西红柿,一边点点头,说“啊,至少你现在有事可做”之类的话,才拿着杯子、碟子蹒跚地回到座位上去。有时是遇见我的老同学,操着一副新学来的“大学”腔跟我搭话,对最新的蝙蝠侠电影评头论足一番,或者侃侃而谈世界贫困的根本原因。

我不是真的介意这些事,有些人我很高兴见到他们。可是那年夏天,当这个人走进店里时,我一看见她浑身就僵掉了。等我想到我应该躲到厨房里去时,她已经看见我了。

这个人就是弗雷泽太太——或者按照以前我们的叫法: 哈格·弗雷泽。当她牵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斗牛犬进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真想告诉她不可以带狗进来,虽说很多人进来点餐时都会把狗带进来。哈格·弗雷泽是我在珀肖尔读书时的一个老师。谢天谢地,她在我上中学六年级以前就退休了,可是她的阴影却留在了我整个读书阶段。除她之外,学校里的日子并不坏,可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我、处处为难我,面对她这种人,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只能逆来顺受。她所用的伎俩是变态老师常用的那种,比如上课时专挑我不会的问题叫我起来回答,让全班同学笑话我。后来就更高明了。记得有一次,我十四岁那年,一个新来的老师,特拉维斯先生,在课堂上跟我互相开玩笑,不是挖苦我的笑话,而是好像我们是朋友,同学们都笑了,我感觉挺好。可是两天后,我下楼梯时,碰巧特拉维斯先生和她一起说着话,迎面走来。我走过去时,哈格·弗雷泽把我叫住,说我迟交作业还是什么的,把我臭骂一顿。她这么做的目的是让特拉维斯先生知道我是个“捣蛋学生”;要是特拉维斯先生以为我是个值得他尊敬的孩子,就大错特错了。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大,我说不准,但是其他老师好像从来都不怀疑她,都把她的话当真。

那天哈格·弗雷泽进来时显然认出了我,但她既没有笑一笑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她要了一杯茶和一包奶油夹心饼干以后就到露台去了。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把空茶杯和空碟子放到柜台上,说:“我想你不会去收拾桌子,就自己拿进来了。”她还是用以前那副“真想揍你”的眼神看我,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两三秒钟才离开。

我对这个老妖婆的仇恨一下子又回来了。几分钟后玛吉下来时,我已经是怒不可遏。她一眼就看出来,问我怎么了。那时只有几个客人在露台上,屋里没人,我就大喊大叫起来,把哈格·弗雷泽骂得狗血淋头。玛吉要我冷静下来,然后说:

“她不再是谁的老师了,只是一个丈夫离她而去的可怜的老妇人。”

“活该。”

“可你应该稍微同情她一下。正当她准备享受退休生活时,她的丈夫却为了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而抛弃了她。如今她只得自己一个人经营旅馆,人们都说那个地方一天不如一天了。”

玛吉的话让我高兴了不少。我很快就把哈格·弗雷泽抛到了脑后,因为来了一群人,要很多金枪鱼沙拉。几天以后,我在厨房里和杰夫闲聊时,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说她四十岁出头的丈夫怎么跟他的秘书跑了;又比如他们的旅馆最初经营得还可以,可是后来谣传客人们都要求退钱,或者刚住进去没几个小时就退房。我亲眼见过那地方一次,一天我帮玛吉去采购东西时开车路过。哈格·弗雷泽的旅馆就在埃尔加路 [1] 上,是一栋挺大的花岗岩房子,特大的牌子上写着“莫尔文旅馆”。

可是我并不想多说哈格·弗雷泽的事。我对她或她的旅馆不感兴趣。我在这里说到她是为以后的事——蒂洛和索尼娅的出现——做交待。

那天杰夫到大莫尔文镇上去了,只有我和玛吉坚守岗位。午饭的客流高峰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但是“德国佬”进来时,我们还挺忙的。一听到他们的口音我脑子里马上就想到“德国佬”。不是种族歧视,而是当你站在柜台后面,要记住谁不要甜菜、谁多要一份面包、谁又多点了什么时,就不得不把客人都区别开来,给他们取外号、记住他们的外貌特征。那个驴子脸要一份面包、腌菜配奶酪和两杯咖啡。温斯顿·丘吉尔和他老婆要金枪鱼配蛋黄酱的法式长棍三明治。我就是这么记的。因此,蒂洛和索尼娅就成了“德国佬”。

那天下午很热,可是大多数客人——都是英国人——还是想坐在外面的露台上,有些还不用遮阳伞,想把皮肤晒得通红。那两个“德国佬”却决定坐在里面乘凉。他们穿着普通的宽松驼色裤子、运动鞋和T恤衫,但看上去挺聪明,欧洲大陆来的人常给人这种感觉。我猜他们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出头——那时我没太在意。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轻声交谈,跟大多数欧洲来的和蔼的中年夫妇没什么两样。过了一会儿,那个男的站起来,在店里头溜达,走到玛吉挂在墙上的一张褪色老照片前时停下来欣赏,那是这所房子1915年时的照片。然后他伸展了一下胳膊,说道:

“你们这儿的景色真漂亮!瑞士也有很多漂亮的山,可你们这儿的不一样。瑞士是高山,你们这儿是小山,但平缓、亲切,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哦,您是从瑞士来的,”玛吉礼貌地说。“我一直想去瑞士。阿尔卑斯啊、缆车啊,听上去很棒。”

“是啊,我们国家有很多美景。但是这里,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们很早以前就想到这里来了。说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来了!”说着他开怀大笑。“真高兴啊!”

“太好了,”玛吉说道。“祝愿你们玩得开心。你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们还可以再待三天,然后就得回去工作。很多年前我们看了一部关于埃尔加的纪录片,从那以后就一直想来这里。显然埃尔加热爱这些山,骑着自行车把这些山都走遍了。如今我们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玛吉和他聊起了他们到过的英国景点,在这里哪些地方值得一看,就是你常跟游客聊的那一套。这些话我听了无数遍了,自己也能不假思索地说一遍,所以渐渐把注意力移开。我只听见这两个德国佬其实是瑞士人,正在租车旅游。那男的反复赞美英国是个很棒的地方,英国人都很友好,有时玛吉插几句玩笑话,他都会哈哈大笑。可是我说了,我把注意力移开了,觉得他们只是一对挺无趣的普通夫妇。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注意他们,因为我发现那男的一直想把他妻子带到谈话里来,可他妻子就是不说话,眼睛直盯着旅游指南,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跟她说话。这让我留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