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是的,我肯定他会来的,霍夫曼先生,”我说道,“实际上,今晚整个庆典将会相当成功……”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不耐烦地大喊道,“无需安慰我这一点!我甚至根本就不该提起这件事,毕竟离晚会开始还有充足的时间,要不是因为……因为今晚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我根本就不该提起。”

“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是的。啊,您还没听说吧。您怎么可能听说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先生。今晚早些时候,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结果,几个小时前,我最后离开布罗茨基先生的时候,他呷了一小杯威士忌。不,不,先生!我明白您在想什么。不,不!他充分征询了我的意见。一番思量后,我动了怜悯之心,想想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一小杯酒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完全充分地判断过了,先生。或许我错了,等着瞧吧。我个人认为我不会错的。当然,假若我的决定确实错了,那么这整个夜晚——噗呼!——从头至尾将会是场灾难!那样的话,我就得在藏匿中度过余生了。但事实是,先生,今晚的事情十分复杂,我不得不做出决定。不管怎样,结果就是,我留布罗茨基先生在自己家里,喝了一小杯威士忌。我自信他会就此打住的。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或许该处理一下那个橱柜。但另一方面,我肯定,我是太过小心了。毕竟,布罗茨基先生已经有了如此的进步,完全可以信任他的,完全信任。”他刚才一直在拨弄着自己的蝴蝶领结,这会儿他转过身,对着镜子调整起来。

“霍夫曼先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假如布罗茨基先生出事情了,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从而有可能彻底改变整个事态的话,那么您肯定应该立即告知我。相信您赞同我的话吧,霍夫曼先生。”

酒店经理大笑了一声。“瑞德先生,您完全想错了。您一点儿也不需要担心。瞧瞧,我担心了吗?不。我把全部的声誉都押在了今晚,难道我不够镇静,不够自信吗?告诉您吧,先生,您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霍夫曼先生,您刚才提到橱柜,是指什么?”

“橱柜?哦,就是我今晚在布罗茨基先生家发现的橱柜。您或许知道,他多年来都住在离北高速公路不远的一个旧农舍里。我之前当然去过很多次,但屋内有些乱——当然,布罗茨基先生有他自己规整东西的方式——我从未仔细看过他的住所。就是说,直到今晚,我才发现竟然还有酒品储备。他向我发誓已经完全忘记这事了。正值今晚临近,那时,我说,好吧,在这种情况下,鉴于与柯林斯小姐之间发生了烦心事等等,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只在这种情况下,只喝一小杯威士忌对他来说最好,只为稳定他的心神——您看,我是在权衡轻重之后才同意他的,尽管确实有点小冒险,是的。毕竟,先生,他为柯林斯小姐之事非常烦恼。就在那个时候,在我提议从车上取个小酒瓶来的时候,布罗茨基先生才想起,他还有一个橱柜没有清理。于是我们走进他的……呃,厨房,我猜应该是吧。过去几个月来,布罗茨基先生把那块地方修整得相当不错。他取得了稳步的进展,如今,这些物件根本没派上过用场,但当然啰,还缺窗户之类的东西。总之,他打开橱柜——实际上它是一侧倒放的——里面,呃,大概有一打旧瓶装的烈酒。大部分是威士忌。布罗茨基先生跟我一样惊讶。我得承认,我确实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把那些瓶子拿走,或者把酒倾倒在地上。但是,先生,您也明白,那简直是侮辱啊,是对布罗茨基先生表现出的勇气与决心的一个极大侮辱。况且,今晚因为柯林斯小姐,他的自尊心已经承受了一次重大打击……”

“抱歉,霍夫曼先生,您反复说起柯林斯小姐,到底怎么了?”

“啊,柯林斯小姐。是的,呃,那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正是我为何凑巧去那儿,去布罗茨基先生农舍的原因。您看,瑞德先生,今晚我发现自己传达了一个最为悲伤的消息。没人会妒忌我担负了这么个任务的。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甚至在他们昨日在动物园相见之前就开始了。可以说,我是在替柯林斯小姐担心。谁会猜到,过了这么些年,他们的事竟然会进展得这么快?是的,是的,我很担心。柯林斯小姐是我最敬重的一位女士。我不忍心看到这个时候她的生活再次分崩离析。您看,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是个极具智慧的女人,整座城市都可以作证,但尽管如此——假若您住在这儿的话,我肯定您会认同的——她总还有些脆弱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十分敬重她,许多人认为她的教诲弥足珍贵,但同时——我怎么说呢?——我们总是觉得想保护她。几个月来,随着布罗茨基先生变得……越来越正常,许多问题凸现了出来,我之前确实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些问题,呃,我说呀,我便开始担心起来。所以,先生,今晚在您排练完毕、我带您回去的路上,您碰巧无心提起柯林斯小姐同意了与布罗茨基先生的约见,甚至还清楚地表示说,布罗茨基先生当时就在圣彼得公墓等候她,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如何了。天哪,进展如此神速!我们的布罗茨基俨然就是瓦伦蒂诺再世啊!瑞德先生,我意识到我得做点什么。我不能允许柯林斯小姐重新堕入痛苦的生活之中,尤其那是因为我的缘故,不管是多么间接造成的。所以,今晚早些时候,最为仁慈的您准许我在街上放下您之后,我就趁机去柯林斯小姐的公寓看望她。看到我,她当然非常惊讶:过了这么多天,我偏偏在今晚亲自前去拜访她。换句话说,我的出现就能说明一切了。她立刻让我进门,我请她原谅我此次唐突的造访,原谅我不能以通常体贴、圆滑的方式来处理我想跟她谈论的这个难题。她当然非常理解。‘我知道,霍夫曼先生,’她说道,‘您今晚肯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坐在她的前厅,我直奔主题。我告诉她,我听说了他们约定的会面。柯林斯小姐听到这话,垂下了双眼,就像一个年轻的小女生一样。接着,她怯懦地说道:‘是的,霍夫曼先生。您刚刚登门的时候,我还正在准备呢。已经一个小时了,我尝试了不同的装扮、不同的发式。我这个年纪了,是不是很滑稽啊?是的,霍夫曼先生,是真的。他今早来了,说服了我。我同意跟他见面。’她说了诸如此类的话。她喃喃低语,这位优雅的女士平常根本不这样讲话。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说得非常委婉。我巧妙地指出了可能的隐患。‘非常好,柯林斯小姐。’我用了这样的语句。由于时间有限,我就尽量小心。自然地,假若是在另一个夜晚,假若我们有时间客套幽默一番,寒暄几句,我敢说我可以做得更好,但也可能没什么不同。事实真相对她来说总是很难接受的。总之,我尽可能用最好的方式说了出来,我终于向她说出了真相。我对她说:‘柯林斯小姐,所有这些旧伤疤会再次揭开。它们会痛,会给您带来极大的痛苦,会打垮您,柯林斯小姐,在几星期之内,几天之内。您怎么能忘记呢?您怎么能让自己再重新经历一遍?之前经受的一切,那些羞辱,那巨大的创伤,全都会回来,而且会比之前更强烈。您在这么多年以来为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生活所做的一切,又将如何呢?’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哦,告诉您吧,先生,这可不容易啊——我能看出她的内心在崩溃,即便她极力想维持表面上的镇静,我能看到所有的记忆再次浮上她的心头,过去的痛楚又开始了。不容易啊,先生,我可以告诉您,但我认为我有责任说下去。最后,她终于非常平静地说道:‘可是,霍夫曼先生,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已经答应今晚去见他。他指望我去啊。像今晚这样的大场面,他总是非常需要我。’我回答道:‘柯林斯小姐,当然他会失望,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亲自向他解释的。不管怎么说,就像您一样,他在内心深处肯定已经明白,这次约见是非常不明智的。过去的最好就让它过去吧。’就如同梦中一般,她看着窗外说道:‘但他肯定已经在那儿了。他会在那儿一直等的。’我回答道:‘我亲自去,柯林斯小姐。是的,我今晚非常忙,但我认为此事头等重要,我只有亲自去办才能放心。实际上,我现在立马就去,去公墓,告诉他这个情况。您可以放心,柯林斯小姐,我会尽一切努力安慰他的。我会劝他想想将来,想想今晚要面对的极其重要的挑战。’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瑞德先生。虽然我得说,她一下子好像伤透了心,但她是位讲道理的女士,内心深处肯定明白我是对的,因为她非常亲切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说道:‘去找他。马上。尽最大努力吧。’于是我起身想离开,但马上意识到还有最后一项痛苦的任务有待完成。‘哦,还有,柯林斯小姐,’我对她说道,‘至于今晚的活动,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待在家中。’她点了点头,我看得出她快要哭了。‘毕竟,’我继续说,‘得顾及到他的感受。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节骨眼上,您出现在音乐厅也许会对他有一定的影响。’她又点了点头,表示她完全理解。我向她致了歉,然后就出去了。尽管我有很多其他紧急的事情要做——比如熏咸肉,送面包——但我明白,当务之急是让布罗茨基先生安然跨过这最后一道出人意料的坎儿。于是我驱车去了公墓。我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坟墓间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他坐在一座墓碑上,垂头丧气的。看到我走近,他疲惫地抬起头,对我说:‘你是来告诉我的吧。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来的。’这使得我的任务简单多了,您也许会这样想,但告诉您吧,先生,一点也不容易啊,要传递这样的消息。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说得没错,她不会来了。她已经想通了,改变主意了,而且她也已决定不出席今晚的音乐会。我知道多说无益。他看上去几欲发狂,顷刻间我移开目光,假装审视他所坐的那块墓碑旁边的一座坟墓。‘哦,老卡尔茨先生,’我对着树林说道,因为我知道布罗茨基先生正悄悄地抹眼泪。‘啊,老卡尔茨先生。他埋在这里多少年了?就仿佛昨日啊,但我知道,已经十四年了。他生前是多么寂寞啊。’我如此这般地说着,就是为了让布罗茨基先生哭出来啊。接着,我感觉他已抑制住了眼泪,便转身对着他,要他跟我一起回音乐厅做好准备。但他说不,时间还太早。在礼堂里逗留过久,他会太紧张的。我想他说得也没错,于是我提议载他回家。他答应了,于是我们离开公墓,下山到了车上。我们一路车行,上北高速路,这整个期间,他只是盯着窗外,什么都没说,眼中不时泪水盈盈。我那时才意识到,我们还未大功告成啊。一切不像几个小时前那样显得笃定了。但我仍然非常有信心,瑞德先生,就如同我现在这样。然后我们到了他的农舍。他翻新得很不错,很多房间都非常舒适。我们走进客厅,打开台灯,四下看了看,轻松地交谈了几句。我提议安排几个人过来,看看墙壁发霉的问题。他好像没听见,只是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副幽远的表情。接着,他说他想喝点酒,就一小杯。我告诉他这绝对不行。可他非常镇静地说,他需要喝杯酒,但并不像从前那样,不是那样的,那种饮法已一去不复返了,可他刚刚遭受了极度的失望,他的心在碎裂。他用了那样的词汇。他的心在碎裂,他说,但他知道今晚的活动还得仰仗他,他知道轻重。他知道自己得表现出众。他没有要求像从前那样喝酒。难道我真的瞧不出吗?我瞥了他一眼,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看到了一个伤心、失望却又有责任心的人。他越来越了解自己,比大部分男人曾希望做到的都要好得多。他说,在这场危机中,他需要的无非就是一小杯酒,让他摆脱这情感上的打击。为了满足即将到来的夜晚活动的需求,他需要稳定情绪。瑞德先生,我早些天已经多次听他说过要喝酒,但这次完全不同。我看得出来。我望向他双眼深处,说道:‘布罗茨基先生,我能信任您吗?我车上还有一小瓶威士忌。假如我只给您一小杯,我能相信您会到此为止吗?就一小杯,再不喝了?’他全力对上我的目光,回答道:‘不像从前那样了。我向你发誓。’于是我便出门走到车旁,天很黑,风中的树林发出一阵狂烈的呜咽声,我从车上取了一小瓶酒,拿了进去,这时他已离开了椅子。我走了进去,发现他在厨房里。那其实是间外屋,与农舍主屋相连,布罗茨基先生将其巧妙地改成了厨房。是的,就在那时,我发现他打开了那个侧倒在地的橱柜。他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威士忌,发现我进去时,他这样说道。一瓶瓶的威士忌啊。他只拿出一瓶,打开它,衡量着,往酒杯里倒了一点儿。然后他直视我的眼睛,将剩下的酒倒在了地板上。他厨房的地面,我得说,大多是泥地,所以看似没弄得太乱。呃,他把酒全倒在了地上,随后我们回到主屋,他坐在椅子上,开始一口口地呷着威士忌。我仔细看着他,看得出他喝酒的样子不似从前了。他可以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我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告诉他我已离开太久,得回去了。熏肉还有面包需要有人监管。我站起身,不用开口,我们两个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在想那个橱柜。布罗茨基先生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不像从前那样了。’对我来说,那就够了。若我坚持继续待下去,那就是对他的诋毁,甚至是侮辱。总之,如我所说,我看着他的面庞时胸有成竹。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只在最后几分钟,先生,一丝疑虑才在我脑海中掠过。但我很清醒,我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大事前的紧张而已。他很快就会来的,我肯定。我满怀信心,这整个夜晚必定会旗开得胜,会是个巨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