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他陷入沉默,好像又一次沉浸在思绪中。这会儿,小路两侧都是农田,我能看到远远的稻田里,拖拉机缓慢地移动着。我对他说道:

“请原谅,您所说的这个特别的夜晚是多久以前了?”

“多久以前?”霍夫曼似乎对这个问题稍感不快。“噢……我想那是,呃,彼得文斯基的音乐会,是二十二年前了。”

“二十二年。”我说,“我猜,尊夫人一直以来都呆在您身边?”

霍夫曼恼怒地转向我。“您在暗示什么,先生?难道我不明白自己家的状况?难道我不了解自己的妻子?我在这儿跟您推心置腹,与您分享这些秘密,您竟然教训我,对我说这些,好像您远比我了解……”

“如果冒犯了您,我向您道歉,霍夫曼先生。我只是想指出……”

“指不出什么的,先生!您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我的绝望处境到目前已经有段时间了。那晚在费希尔先生家,我就看出来了,清晰如白昼,清晰得如同我面前现在看到的小路一样。好吧,它还没有发生,但那仅仅是因为……仅仅因为我做了努力。是的,先生,我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呀!也许您会笑话我:如果我明知道这局必输,我为何还要折磨自己?为何还要这样紧紧地抓住她?对您来说,问这样的问题很简单。但我深爱着她,先生,比从前更甚。对我来说,那简直难以想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好吧,我知道那没用,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为了某个像彼得文斯基那样、像在她发现之前所想象的我那样的人。但您不能嘲笑一个坚持不懈的人。我已经做到极致了,先生,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选择了唯一的出路。我已经倍加努力了,组织活动,参任委员会委员,这些年来,我已经成功地在这城市的音乐艺术圈内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当然了,我一直有那么个希望。那个希望或许能解释我为何能够成功地留她这么久。但那一希望如今已经破灭,破灭好多年了。可是您看,曾几何时,有这么个希望,仅存的希望。我指的,当然是,我们的儿子,斯蒂芬。假若他有所不同,假若他能幸运地拥有至少一丁点她家族所拥有的那般横溢的才华!许多年来,我们都这么希望。虽然各自方法不同,我们两人都关注着斯蒂芬,对他寄予厚望。我们送他去上钢琴课,我们小心观察,怀抱一丝希望。我们希望能听到才华迸发的火花,可是什么也听不到,我们压力倍增啊。啊,我们听得那么辛苦,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我们多么想听到点什么,却从来没有……”

“对不起打扰下,霍夫曼先生。您说斯蒂芬的这些事,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我说,好呀,也许他是大器晚成,还是会有出息的,就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噢,我自欺欺人,我敢说我妻子亦是如此。我们等呀等呀,过去的这几年,再这样装下去也没用了。斯蒂芬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明天或者后天,他会突然绽放。我得直面现实了。他随我啊。我如今是知道了,她也发现了。当然,作为母亲,她很爱斯蒂芬。但作为救赎我的方法,就远远不够了,他成了个反作用。每次她看到他,就明白了,嫁给我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霍夫曼先生,真的,我有幸听过斯蒂芬的演奏,我得告诉您……”

“化身,瑞德先生!他成了她人生中犯下的巨大错误的化身。噢,如果您见过她的家人就明白了!她年轻时肯定一直在幻想自己有一天会有个漂漂亮亮、才华过人的孩子。对美十分敏感,就和她一样。但她却犯了个错误!当然,作为母亲,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斯蒂芬,但那并不是说她就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错误。他太像我了,先生。我无法再否认了。现在不能再否认了,他差不多已经长大成年了……”

“霍夫曼先生,斯蒂芬是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

“您不必这么说,先生!请不要用那些乏味的客套话来侮辱你我之间坦诚的亲密关系!我不是傻子,看得出斯蒂芬是块什么料。有一段时间,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是的,但自从那以后,自从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劳之后,坦白说来,我想至少六七年前就看出来了,我努力过了——谁能怪我呢?——几乎每天一次,我拼命地想抓住她。我对她说,瞧,至少等到我下次组织的活动吧。至少等那场活动结束,你也许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而等到活动开始又结束后,我便会立刻对她说,不,等一等吧,还有一个,还有另一场很棒的活动,我正努力呢。请为那场活动等待吧。那就是我所付出的努力,先生。过去六七年里都是如此。今晚,我知道,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全压在上面了。去年我第一次告诉她今晚的计划,向她概述了所有的细节,譬如桌子的摆法,当晚的节目,甚至——请原谅我——我预见到,您或者其他相当的人物会接受邀请,成为当晚的焦点。是的,那时我第一次向她解释了这一切:我这个束缚了她这么久的庸才,多亏了我的努力,布罗茨基先生才在这个非凡之夜飞跃巅峰,赢得这座城市居民的爱心与信心,掀起全场高潮——哈哈!我告诉您吧,先生,她看着我,仿佛在说:‘又来了。’但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闪光。那意思是说:‘或许你真的会成功。那就不同了。’是的,她的眼睛只闪烁了一下,但恰恰是眼中的这道闪光让我坚持了这么久,先生。啊,我们到了,瑞德先生。”

我们靠边停在了路边停车区,旁边是一块田野,里面生长着高高的牧草。

“瑞德先生,”霍夫曼说,“其实,我有点晚了。请别介意我的无礼,请问您能自己上去到别馆吗?”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爬满野蔷薇的陡峭山坡,一间小木屋坐落在山顶上。霍夫曼翻了翻仪表板上的小柜,找出了把钥匙。

“小木屋的门上有把挂锁,里面的设施虽不豪华,但应您要求,里面有足够的独处空间。钢琴是那种二十年代生产的贝希斯坦牌立式钢琴,堪称完美的典范。”

我又抬头看了看山坡,然后说:“是上面那座小屋?”

“两个小时以后我会回来接您,瑞德先生。或者,您要求早些开车过来?”

“两个小时就可以了。”

“好的,先生,我希望一切都令您满意。”霍夫曼冲小屋摆了摆手,好像是在礼貌地为我引路,但举手间透露着一丝不耐烦。我谢过他,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