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我一时被问住了,但我并无心情转移话题。

“各位女士和先生站在这儿讨论奥斯卡的缺陷,非常好,”我开始说,“但更重要的是……”

“称小奥斯卡有缺陷,”一个女人打断我,“就有点太过了。他的品位和他兄弟截然不同,的确,他犯了这个令人费解的错误,但总的说来,我认为他使这次藏品展受到了大家欢迎。它打破了朴素简约之风。没有那个,呃,这场展览就像是一顿没有甜点的晚餐。那边的连体花瓶——”她透过人群指了指,“确实相当讨人喜欢。”

“那都很好……”我又激动地开始说,但还没等我继续,一个男人坚定地说道:

“也就那么一个连体花瓶而已,那是他所选的展品之中唯一能在这儿有一席之地的。他的问题是,他对整个藏品展毫无概念,对事物间的平衡毫无认识。”

我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

“听着,”我喊道,“你们适可而止吧!停下这……这愚蠢无比的闲聊,哪怕就一会儿!就停一小会儿,让其他人,让外面世界来的其他人说说话,你们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全都住得太快活了!”

我停下来,瞪着他们。我的坚持还是有用的,因为他们所有人——四男三女——全都吃惊地盯着我。终于赢得了他们的注意之后,我感觉心中的怒气得到了控制,好似某种我能随心所欲操控的武器,这让我感觉很不错。我压低嗓音——刚才喊得比我预想的响了些——继续说:

“在你们这座小城里,你们有这么多问题,或者用你们某些人的话说,有这场“危机”,这稀奇吗?稀奇吗?你们当中有这么多人如此悲惨,如此沮丧,这稀奇吗?这会不会让任何人,让任何外来的人感到困惑?这会让人吃惊吗?而我们,作为从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来的旁观者,我们会不会搔首困惑呢?我们会不会对自己说,这样一座小城市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我感到有人猛地拉了拉我的胳膊,但我决心要一吐为快。“像这样一座小城,这样一个社会,居然会有这样迫在眉睫的危机?我们会不会感到困惑吃惊呢?不!一点也不!一个人来到这儿,他看看四周,会立刻发现什么?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典范,没错,就是这里,就是你们!你们代表着——如果我有失公允,如果在这座城市的瓦砾与路石下还有比这更恶心、更可怕的例子,那么请见谅——依我所见,你,先生,还有你,女士,是的,我同样遗憾地告诉你们,是的,你们就是这里一切错误的典型代表!”我意识到,猛拉我衣袖的是我正训斥的一个女人,不知何故,她正退向我旁边的男人的身后。我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继续道:“首先,你们缺乏基本礼仪。看看你们对待彼此的方式。看看你们对待我家里人的方式。即便是我——一位名人,你们请来的贵宾——来到这里,你们却更关心奥斯卡的艺术收藏。换句话说,你们都太过沉迷了,沉迷在你们这个内部混乱的社会中,甚至没能向我们展示哪怕最基本的礼貌。”

那个拉扯我胳膊的女人这会儿绕了个圈,到了我的正后方,我意识到她在向我说着些什么,试图把我拉开。我没有理睬她,继续道:

“那么多地方,偏偏是这儿,多么残酷的讽刺啊!是的,就是这儿,我的父母不得不到这个地方。那么多地方,偏偏是到这儿,来接受你们所谓的好客之道。多么讽刺,多么残酷!那么多地方,过了这么些年,却在这么个地方,和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有我可怜的父母,他们大老远地跑来,第一次来听我的演奏!你们以为我不得不把他们留给像你,你,还有你——像你们这样的人照顾,我的任务就会轻松些么?”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我肘边的女人坚持拉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柯林斯小姐。这个发现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没转过神,她就成功地将我从人群中拉到了后面。

“啊,柯林斯小姐,”我有些困惑地对她说,“晚上好。”

“您知道,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说,她继续带着我离开。“我得说,我真的很吃惊。我的意思是人们对于这件事的着迷程度。刚刚一个朋友告诉我,全市都在议论这事呢。她安慰我说,大家都是尽可能以最友好的方式议论的!但我真的不明白,这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因为我今天去了动物园!我真的不懂。我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他们说服了我,说这对每个人都有好处,您知道的,就是为了让里奥能够在明晚表现出色。所以我才答应去那儿,仅此而已。而我想,老实讲,我希望对里奥说些鼓励的话,因为他这么久都没有沾酒了。只有我以某种方式承认了才显公平。我向您保证,瑞德先生,过去二十年来,在其他任何时候,要是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沾酒的话,我也会同样这么做的。只是碰巧这种情况之前都没发生过。我今天出现在动物园真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这会儿已经没再拉着我了,但她仍旧挽着我的胳膊,开始带我慢慢穿过人群。

“我相信这确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柯林斯小姐,”我说道,“我也向您保证,刚刚走到您那里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向您提起布罗茨基先生的意思。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我无意打探你们的隐私。”

“您真是个正派人,瑞德先生。但无论如何,我说过,我们今天下午的会面不意味着任何事。人们知道了会很失望。所有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里奥向我走来,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他过了二十年的酗酒生活,现在说起这番话,叫人想也想得到。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当然,我感谢了他,还说比起前段时间见面时,他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于是,他低下头,看着鞋,他年轻的时候可没这样过。那时候,他从未做过这么羞怯的事。是的,他的火焰已经燃尽了,这我看得出。但有新东西取而代之,有些许分量的东西。呃,他就在那儿,低头看着鞋,冯·温特斯坦先生和其他先生都在后面一点的地方徘徊,看着另一个方向,假装他们忘记了我们一样。我对里奥说了几句有关天气的话,他抬头,说道,是的,树木看起来那么美。接着,他开始告诉我,在刚刚见过的动物里他喜欢哪些。很明显,他根本没用心,因为他说:‘我喜欢所有这些动物,大象、鳄鱼还有大猩猩。’呃,猴子笼就在附近,他们肯定刚从那边过来,但他们肯定没有经过大象和鳄鱼的笼子,这个我也跟里奥讲了。但里奥却对此置之不理,好像我提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接着,他好像陷入了轻微的惊慌之中。可能跟那时冯·温特斯坦先生靠得近了些有关。您看,我原本同意的只是跟里奥说几句话,真的就简单的几句而已。冯·温特斯坦先生向我保证,他会大概一分钟之后打断进来。呃,那是我的条件,可是接着,我们一开始讲话,连我自己都感觉时间确实太短了,令人绝望。我自己竟开始害怕看到冯·温特斯坦先生在附近徘徊。总之,里奥知道我们时间无多,接着他直奔正题。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再试试。一起生活。不算太迟。’您得承认,瑞德先生,都这么些年了,说这个有些太直截了当了,即便是因为考虑到今天下午时间有限。我只是说:‘我们一起又能做什么呢?我们现在几乎没有共同点了。’过了一两秒钟,他迷茫地四下观望了一下,好像我提出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接着,他指着我们前方的铁笼子说道:‘我们可以养个动物。我们可以一起爱护它、照顾它。那或许就是我们以前没做过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只是和他站在那里,我看到冯·温特斯坦先生走了过来,但接着,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察觉到我和里奥那样站着不太对劲,于是他改变了想法,又走开去,开始和冯·布劳恩先生聊了起来。接着,里奥在空中举起一只手指,那是他从前的标志性动作,他举起手说道:‘我养了一只狗,但你知道的,他昨天死了。养狗不好。我们可以选一种长寿的动物。能活二十年、二十五年的那种。那样的话,只要我们照顾得很好,我们就会先死去,我们就不必为它悲伤。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我们就这样做吧。’听完他的话,我答道:‘你还是没想明白。我们心爱的动物可能会比我们两个活得更久,但我们两个不可能同时死去。你可能不必为动物悲伤,但如果,假如说,我比你先死去,你得为我悲伤啊。’他马上答道:‘这总比你死后没有人为你悲伤强啊。’‘这个我倒不担心,’我对他说道。我指明说这些年来,我帮助过这城市里的许多人,我死去时,根本不缺为我悼念的人。他答道:‘这个可不好说。从现在起,对我来说事情可能会一帆风顺。我死去时,可能也有许多悼念者。说不定会有上百号人。’接着他说:‘但如果他们中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那又有什么用?我宁可把他们全换掉。换成我爱着的,也爱着我的人。’我不得不承认,瑞德先生,这次谈话让我感到有些难过,我再想不出任何其他话要对他说。接着,里奥说道:‘如果当初我们有孩子,他们应该多大了?他们长到现在会很漂亮啦。’好像他们花了很多年变漂亮似的!接着他又说:‘我们没有孩子。那么我们就做这个来代替吧。’他又说起这事的时候,呃,我想我是相当混乱了,我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冯·温特斯坦先生,冯·温特斯坦先生马上就朝我们走了过来,说了些玩笑话,就是这样。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