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先生们,”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这么问应该并不冒昧……”

“瑞德先生,”皮德罗说,从相机后面跳将起来。“您的领带!”

我的领带被吹到肩膀上去了。我正了正领带,又趁机重新理了一下头发。

“瑞德先生,”皮德罗喊道,“能不能拍几张您抬起手的,就像这样。是的,是的!好像您引着某人走近房子。对了,非常好,非常好。但是,呃,请自豪地微笑。非常自豪,就好像这房子是您的孩子似的。好的,太完美了。是的,您看起来太棒了!”

我尽力按着他的指示做,但是风力强劲,很难保持一个既合适又亲切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左边站着一个人。印象中,那男人身穿深色外套,紧贴着墙蜷缩着,但我当时得摆个姿势,只能用余光看他。皮德罗继续迎着风,大声喊着指令——让我把下巴向一边侧一点,笑容更灿烂一些——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有空转身,打量那人。最后我开始打量他的时候,那男人——高高的,像根竹竿,秃顶,脸上瘦骨嶙峋——立即向我走来。他紧紧夹着雨衣,走近时,他伸出了手。

“瑞德先生,您好。很荣幸见到您。”

“啊,是的,”我答道,打量着他,“很高兴见到您,您是……呃……”

那个竹竿男子显出一脸惊愕的神色。然后说:“克里斯托弗。我是克里斯托弗。”

“啊,克里斯托弗先生。”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们只得奋力支撑片刻,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恢复了些。“啊,对,克里斯托弗先生。当然。久仰您大名啊。”

“瑞德先生,”克里斯托弗说着,倾身靠近我,“请允许我直接向您表达我的谢意,感谢您拨冗出席此次午宴。我知道您是个多么有修养的人,所以,您做出肯定回复时,我毫不意外。您看,我知道您是那种至少会给我们一个公平申诉机会的人,是那种会切切实实想要听听我们立场的人。不,我一点儿不意外。但我还是非常感激您。呃,现在——”他看了看表,“我们有点晚了,但没关系。交通应该不太糟糕。请,这边走。”

我跟着克里斯托弗绕到这白色建筑的后面。这里的风没有那么强劲,砖房外安装的大量管道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克里斯托弗继续领路,朝着山缘处一个两根木头柱子标记的地方走去。我脑中想象着柱子那边下坡路应该很陡峭,但到了之后,我向下看去,看到一截长长的不太牢固的石阶,通向山腰处,让人头晕眼花。下面台阶的尽头远远的是一条铺好的路,我隐约辨别出一辆黑色轿车在那里等候着。应该是在等我们吧。

“瑞德先生,您先请。”克里斯托弗说,“请吧,下去时步伐请随意。不必着急。”

然而,我留意到他又焦急地扫了一眼手表。

“很抱歉我们晚了。”我说,“拍照片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

“请别担心,瑞德先生。我们肯定能及时赶到。请吧,您先走。”

头几步,我感到有些眩晕。两边都没有栏杆,惊惧中,我被迫高度集中注意力,生怕一步踏空,一路滚下山去。但幸而,风没有像先前那么闹事捣鬼,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自信——和其他的台阶没有太大区别嘛——甚至双眼不时地离开双脚,一览眼前的全景。

天仍然阴沉,但太阳已经开始冲破云层。现在能看到,车停着的那条路建在一座高丘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树顶,高丘那边的山麓继续呈下降之势。再往下,我能看到田野向远处各方延展开去。地平线处,城市的轮廓隐约可见。

克里斯托弗一直紧跟在我身后。开头几分钟,可能是留意到了我下山时的紧张,他没有开口交谈。但我步伐有了节奏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那片树林,瑞德先生,您右下方那片,叫沃尔登伯格树林。城里许多较为富裕的人,都喜欢在那儿弄个小木屋。沃尔登伯格树林非常怡人。开车一会就到城里了,但又让人感觉远离一切喧嚣。等我们上车,沿山坡开下去,您就会看到那些小木屋了。有些正好就坐落在峭壁边缘,景观肯定美不胜收。罗莎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小屋。其实,我们心里特别中意其中的一间,等我们车子开下去的时候我会指给您看。简朴是简朴点,但一样的夺目。现在的房主几乎不用,一年也不过就用两三个星期。如果我价钱开得好,他肯定会认真考虑的。但现在没必要考虑了。全完了。”

他沉默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

“谈不上宏伟壮观。我和罗莎从未看过里面什么样。但是我们开车路过许多次,想都能想象出里面是什么样的。它坐落在一个隆起的小山岬上,有个陡坡,让人感觉悬在半空似的。走过一个个房间时,每个窗户都能看到云层。罗莎肯定会喜欢的。我们从前开车经过,都会减速,有时候甚至停下车来,坐在那儿尽情想象,里面是什么样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遐想。呃,刚才我也说了,这些现在全都是过眼云烟了,想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瑞德先生,您同意让我们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为的可不是听这些。请原谅。我们说正事吧。您知道,先生,您答应过来和我们谈谈,我们全都无比感激啊。您与这帮人形成多么明显的对照啊,这伙人还自称领导这个社会!前前后后共有三次,我们邀请他们出席午宴,来谈谈这些问题,就像您要做的这样。但他们一口回绝。就连一秒钟也不肯来啊!太傲慢了,一个个全是。冯·温特斯坦,伯爵夫人,冯·布劳恩,全都这德性。您看,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没把握啊。他们心中都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拒绝过来与我们好好商谈。我们邀请了他们三次啊,可他们每次都是断然拒绝。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们来了也无济于事。我们现在讲的话,他们连一半都听不懂。”

我又一次陷入沉默。我觉得应该讲上几句,但突然意识到我只能扭头大声喊才能让他听见,我可不想冒险视线离开台阶。于是,随后的几分钟,我们继续默默地往下走。我身后,克里斯托弗的呼吸越发沉重。然后我听见他说:

“说句公道话,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这些现代音乐太复杂了,什么卡赞,穆莱利,吉本直贵。即便像我这样受过训练的乐师,现在都感觉很难,非常难。冯·温特斯坦、伯爵夫人之流,又怎么可能会懂?完全超出他们的层次了嘛。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噪音,离奇古怪的节奏,一团糟啊。或许这些年自己骗自己说能听出些名堂来,什么情感啊、意义啊。但事实上,他们一无所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层次,他们根本不懂现代音乐的原理。曾几何时,只有莫扎特、巴赫、柴可夫斯基。那种音乐,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这是现代音乐啊!他们这样的人,一帮乡巴佬,没经过任何训练,怎么可能——不管他们觉得对社会怀有一种何等强烈的责任感——他们怎么可能理解这些东西呢?无可救药啊,瑞德先生。他们搞不清破碎的节奏与令人震撼的主题间的区别,也不懂断裂的拍号和一系列指孔休止之间停顿的不同。而如今还误判了整个形势!想让事情往相反的方向发展!瑞德先生,您要是累了,我们何不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