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菲奥娜·罗伯茨走近了几步停下,把我的回忆打断了,她对我说:

“我一直等到十点半,然后让大家去吃饭了。大家那时候都饿了。”

“当然,正常。”我无力地一笑,四下看了看车厢。“十点半。到那时候,是的,人们肯定饿了……”

“而到那时候,你显然是不会来了。没人会再相信了。”

“是的,我想,到那时候,不可避免地……”

“刚开始一切都还不错,”菲奥娜·罗伯茨说,“以前,我从未举办过那样的聚会,但一切都还不错。她们都来了,英奇,楚德,她们全都来我公寓了。我有些紧张,但一切顺利,我真的也很兴奋。她们有几位还为那晚作了充分准备,带了好多文件夹,里面好多信息,还有照片。直到大概九点,人们开始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那时候,我头一次突然意识到你可能不来了。我不停地进进出出,加咖啡,添点心,一心要让一切顺利进行。她们全都开始窃窃私语,但我仍然想,呃,你可能还是会来的,可能在什么地方塞车了吧。后来,越来越晚了,最后,她们就公开地议论起来。你知道的,甚至毫不顾及我还在房间呢。就在我自家的公寓里!就在那时,我告诉她们开始吃吧。我那会儿只希望早点结束早了事。于是,大家开始吃,我准备了好多的小煎蛋卷,而即便在吃的时候,其中有几位,像乌利克那号人,仍旧不停地私语窃笑。但其实吧,某种程度上,我倒觉得那些窃笑的还好。相比楚德之类,我更能接受她们。楚德她们装出一副为我惋惜的模样,自始至终都虚情假意地显示友好,哦,我多么讨厌那个女人!我能看出她在临走时,暗自思量:‘可怜的家伙,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我们真的早该猜到的。’哦,我恨透了她们这伙人,我真的鄙视自己竟然跟她们搞在一起。可是,你瞧,我在这小区住了四年,没交到一个好朋友,我很孤独啊。长久以来,那些女人,就是昨晚来我公寓的那些人,她们不愿和我有任何关系。你知道的,她们认为自己是这儿的精英,自称是‘妇女艺术文化基金会’成员。这太愚蠢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基金会,但她们觉得那名字听起来很气派。每当城里组织什么活动,她们就忙活起来。比方说,北京芭蕾舞团来访的时候,她们做了所有欢迎招待会的彩带。总之,她们认为自己无比高贵,直到最近,都不想跟我这样的人有来往。那个英奇,在小区附近看到我时,甚至不愿打声招呼。但是,当然,自传言散播开来,一切都变了。我是说我认识你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可我没有到处鼓吹呀。我猜我肯定向某人提起过。但不管怎样,你想象得到,一切都变了。今年早些时候,某一天,英奇叫住了我,我那时正上楼,她邀请我参加她们的一次聚会。我真的不想和她们有牵连,但还是去了,我猜想当时觉得总能交上几个朋友吧,我也不知道。呃,一开始,她们一些人,包括英奇和楚德,她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传言,你知道,就是我是你老朋友的事。但她们最后认可了,我想可能这让她们感觉相当不错。照料你父母的整个主意不是我出的,但很明显,我认识你这一事实与其有莫大关系。你要来访的消息传出后,英奇过去告诉冯·布劳恩先生,她说,继北京芭蕾舞团之后,基金会现已准备就绪,准备承办某项真正重要的活动,而且,基金会中有一位还是你的老朋友呢。诸如此类的话。就这样,基金会争取到了这项工作,即在你父母逗留期间照顾他们;当然,大家都很兴奋,虽然其中几位觉得这事责任重大,很是紧张。但英奇一个劲地给大家鼓气,说这不过是我们应得的认可。我们连连开会,为招待好你父母出点子,想办法。英奇告诉我们——我听到了这点很难过——你父母二人现在身体都不大好,所以呢,很多顺理成章的事,如游览城市之类的,就不太合适了。但是,其他主意可多着呢,大家都很兴奋。随后,在最后一次会议上,有人说,呃,我们干吗不请你来,亲自见见我们呢?谈谈你父母会喜欢什么。刹那间,大家鸦雀无声,然后英奇说:‘干吗不呢?毕竟,我们有万中无一的资格邀请他。’然后她们全都盯着我,于是最后我说:‘呃,我想他会很忙,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问问他的。’我看得出我说那话的时候她们是多么激动。后来一得到你的答复,嗨,我就一跃成了公主,她们都对我另眼相待,无论什么时候遇见我,都冲我微笑,对我很亲热,给孩子们送礼物,主动为我做这干那。因此,你完全能想象昨晚你没出现的后果了吧。”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透过窗户茫然地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物。终于,她继续道:

“我想我其实不该怪你。毕竟,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但是,我当时以为你会看在你父母的分上过来的。对于我们能为他们在此逗留期间做些什么,每个人都想法多多。今早,她们一定会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她们几乎都不出去上班,丈夫个个能赚大钱,她们一定会互煲电话或相互串门,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可怜的女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早就该看出来的。我倒愿意尽点力帮助她,不过呢,她实在是太令人厌烦了。’我现在就能听见她们说这话,她们一定个个陶醉其中。就说英奇吧,一方面,她会非常生气。‘这个小贱人骗了我们。’她会这么想。而另一方面,她会很开心,她会如释重负。你瞧,英奇这人呐,她既中意我认识你,可又总觉得这是个威胁。我看得出来。过去的这几周中,自从你答复之后,其他人对待我的方式,可能让她有了什么想法。她真的是痛苦万分,她们全都是。总之,她们今早一定会很开心,我知道她们一定会的。”

听着菲奥娜的话,我不自觉地认为自己该对前一晚发生的事感到无比懊悔。然而,尽管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公寓中的情景,尽管我为她深感难过,但我发现自己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日程表上有这样一项活动。此外,她的话让我颇为吃惊地意识到,父母快要来到这座城市了,可到目前为止自己却对这个问题考虑甚少。正如菲奥娜提到的,他们二人身体欠安,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没错,看着外面繁忙的交通,还有窗外掠过的一座座光亮的建筑物,我对年迈的父母,不由生发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理想的办法其实就是委托当地的一群妇女照料他们,我真是个大笨蛋,居然没能抓住机会见见她们,和她们谈谈。父母怎么办?想到这,一阵惊慌攫住了我的心——我无法想象,对于这次出访的这方面问题,我居然没怎么考虑。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思潮翻滚。我突然看到了我母亲和父亲,两人身材矮小,头发花白,年老驼背,站在火车站外面,周围都是行李,自己根本没法搬。我能看见他们看着身旁这个陌生的城市,然后,最终,我父亲的自尊战胜了理智,拿起两个,然后三个箱子,而我母亲试图阻拦无果,她用那瘦弱的手拉住他的胳膊,说:“不行,不行,你搬不动的。太多、太多了。”而我父亲,表情坚定决绝,甩开我母亲,说:“我不搬,那由谁来搬?要不我们怎么到酒店?这种地方,自己不帮自己,还有谁会帮我们?”而在这当儿,轿车和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上下班的人匆匆路过。我母亲虽然难过,却也只好作罢,无可奈何地看着父亲负着沉重的行李蹒跚而行,走出四五步,最终支撑不住,放下行李箱,肩膀垂下,呼吸沉重。然后,过了一会儿,我母亲,走向他,轻柔地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人帮忙吧。”而我父亲,此时已经放弃,但或许已感满足,因为至少他精神可嘉,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流,寻找可能是来接他们的人,帮他们搬送行李,寒暄欢迎,坐着舒适的轿车带他们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