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2/5页)

贝尔纳德·罗特曼在明斯特的城门口迎接他们,满载包袱和木桶的车辆来来往往,挤作一团。围城前的准备不由得让人想起某些节日前夕的忙乱。就在两个女人从车上卸下摇篮和衣物的时候,西蒙听着教会重建者的解释:罗特曼很平静;听从他教诲的民众在街上拖着来自周边农村的蔬菜和木材,他们跟他一样指望着上帝的帮助。然而,明斯特需要钱。它更需要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弱小者、不满者、义愤者的支援,一旦新基督获得第一次胜利,这些人就会摆脱一切偶像崇拜的枷锁。西蒙仍然是富有的;他在吕贝克,在埃尔宾,甚至在日德兰半岛和遥远的挪威都有可追回的债权;他理应去收回这些只属于天主的款项。他懂得一路上向虔诚的人们传达起来反抗的圣人们的讯息。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有钱人,他穿着上好的呢子和柔软的皮革,他的名声和装束会让他在一个衣着破烂的传道者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赢得听众。这位皈依的富人是穷人议会最好的密使。

西蒙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要赶快行动才能免遭权贵和教士们的伏击。匆匆拥抱了妻子和女儿,骑上刚刚将他带到方舟门口的骡子里最强壮的一头,他立刻动身了。几天后,德意志雇佣军的长矛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亲王兼主教的军队在城市外围驻扎下来,并不发起进攻,而是准备一直等待下去,直到饥饿将这些穷人歼灭。

贝尔纳德·罗特曼将希尔宗德和孩子安置在市长克尼佩多林家里,此人是纯洁者们在明斯特最早的保护人。这个胖胖的男人既热情又平和,将希尔宗德视如姐妹。扬·马蒂斯摆弄一个新世界就像从前在哈勒姆的地窖里揉面团,在他的影响下,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同了,容易了,简化了。地上的果实像上帝的空气和光线一样属于所有人;凡是有衣物、餐具或者家具的人,都要拿到街上来与人分享。所有人都以严格的方式相爱着,他们相互帮助,相互指责,为了对别人的罪孽保持警觉而相互监视;世俗法律被取消了,圣事也被取消了;亵渎神明以及肉体的过失要遭受鞭刑;女人们蒙着面纱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仿佛是不安的大天使;人们还听见有人在广场上声泪俱下地当众忏悔。

这座被天主教军队包围的好人的堡垒,生活在对上帝的狂热之中。在露天进行的布道每天晚上重新唤起人们的勇气;最受爱戴的圣人博克霍尔德讨人喜欢,因为他在描绘世界末日的血腥景象时添加了演员的戏谑。温暖的夏夜,病人和围城的第一批伤员躺在广场周围的拱廊下呻吟,女人们在一边用尖利的声音祈求天父的帮助。希尔宗德是最狂热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站立着,瘦高的身子挺直如同一团火苗,泽农的母亲控诉罗马人的无耻行径。她泪眼模糊,充满可怖的幻象;犹如一根过于细长的大蜡烛突然折断,希尔宗德猛然倒下,痛哭流涕,怀着悔恨、柔情和求死的愿望。

第一次公共葬礼是为扬·马蒂斯举行的,他死于一次突围,他率领三十个人和一群天使试图突破主教的军队。汉斯·博克霍尔德头戴王冠,骑在搭着祭披的马上,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突然被宣布为先知;人们支起一个台子,新大卫王每天早上就在上面主持朝政,不容辩驳地决定天上和尘世的一切事务。几次偷袭主教厨房得手,带回来一头猪和几只母鸡作为战利品,人们在台子上吹吹打打,大吃大喝;敌营的厨子成了俘虏,被迫烹煮菜肴,随后在人们的拳打脚踢中一命呜呼,希尔宗德看见这一幕,跟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

渐渐地,就像美梦在黑夜里不知不觉转变为噩梦,人们的内心起了变化。心醉神迷的状态让圣人们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晃晃悠悠。城里各处的地窖和谷仓都堆积着食物,为了节省,新基督国王不断发布禁食的命令;然而有时候,当一桶咸鲱鱼变得臭气熏天,或者圆圆的火腿上开始出现斑点,人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贝尔纳德·罗特曼筋疲力尽,他病倒了不能出门,仍一言不发地执行新国王的决定,他只能向聚集在窗户下面的人群布道,宣讲仁爱将烧毁尘世的一切渣滓,天国将会降临。克尼佩多林被剥夺了市长头衔,但又被庄严地提升为刽子手;这位脖子红红的胖男人对自己的新职务颇感得心应手,似乎他一直以来就在暗自梦想屠夫的职业。很多人被处死;国王命令处决软弱和温和的人,以免他们传染其他人;再说,每死掉一个人就会省下一份口粮。人们在希尔宗德住的房子里谈论酷刑,就像以往在布鲁日议论羊毛的价格。

汉斯·博克霍尔德出于谦卑,同意人们用他出生的城市称他为莱顿的约翰,但这个名字仅限于在尘世的集会上使用;在忠实信徒面前,他另有一个不能言宣的名字,似乎自身包含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和热情。十七位妻妾证明神有着永不枯竭的精力。市民们出于畏惧或者虚荣,将自己的妻子献给活着的基督,正如他们当初献出金币;来自社会底层的荡妇争相邀宠,以求满足国王的床笫之欢。他来到克尼佩多林家里跟希尔宗德说话。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男人一碰到她,她立刻变得脸色煞白,他的双手摸摸索索,像裁缝那样解开她的上衣。她想起来,但她不愿想起来,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她餐桌上一个饥饿的江湖艺人,就趁她托着盘子俯身布菜之机摸过她的大腿。她怀着厌恶让这张湿漉漉的嘴亲吻,但厌恶随即就变为迷醉;生活中最后的体面像破旧的衣衫,或者像浴室里刮下的死皮一样脱落了;沉浸在这无味的、热乎乎的呼吸里,希尔宗德不复存在了,希尔宗德的恐惧、顾虑和不幸也连同她一起不复存在了。压在她上面的国王赞叹这个纤柔的身体,他说,在他看来,细瘦的身材让上帝塑造的形体显得更加突出,尤其是下垂的细长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个习惯了与婊子和毫无韵致的村妇打交道的男人,对希尔宗德的精致惊叹不已:她那双放在自己维纳斯小丘柔软的茸毛上的纤手,不由得让他想到一位贵妇漫不经心地搭在手笼上或者卷毛狗身上的双手。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十六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神。但时运不济,他掉到一个裁缝铺里当学徒,还从那里被赶走;在喊叫和流涎中,他进入了天堂。他重又体验到那种颤动,就像当年在流动剧团扮演挨打的丑角时,他在后台感觉到自己是神;就像当年在谷仓里他得到平生第一个姑娘时,他明白了神就是这团蠕动的肉体,对赤裸的身体而言贫穷并不比富有更真切,神就是生命的大潮,它也会卷走死亡,它像天使的血液一样流淌。他用一位戏子浮夸做作的语言吐出的这番话,充满农民之子的语法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