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的必死(第2/7页)

这种“道路小说”中人物的“平等性”在我们所谓的情节中仍然存在。在《不朽》中和在《笑忘录》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一样,叙事不可能作为惟一的中心情节的展开而存在。不仅仅是众多的、不同的情节同时存在——这在小说中并不罕见,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众多的情节中,没有我们能够称之为“主要”的情节,并且使其他情节——也就是我们一直说的所谓“次要”的或“附属性”的——从属于它,只起到照亮它,围绕它的作用。我们难道可以说贝蒂娜、克里斯蒂安娜的故事没有洛拉、阿涅丝和保罗的故事重要吗?还有鲁本斯的艳遇,少女的自杀,它们比起洛拉和阿涅丝的故事,难道不是同样的独立,同样的寓意深刻吗?而歌德与海明威之间的谈话比起昆德拉和阿弗纳琉斯之间的谈话难道不是同样的“真实”和“深刻”吗?

单纯从叙事角度而言,像《不朽》这样的小说实际上是由功能各自独立的一些故事组成的,如果它们彼此交错,那只是出于“偶合”(有时是对位法的偶合,有时又是故事生成性的偶合),小说的美正源于此,并且变得无法讲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故事彼此之间又是紧密相连的,从形式到内涵都是如此。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并进性,彼此对照回应,并且彼此平衡,这使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体系下的各个部分,相同“事实”中的不同景象,或者说具有相同的意义,而这意义本身是无可探究的。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将这种小说的组成原则比为音乐的作曲原则。我们也可以将它比为瓦雷里所谈到的建筑。因为在瓦雷里看来,建筑与音乐本来就很相近,正是与音乐相结合的建筑组成了两大主要艺术之一。纪念建筑和寺庙显得很沉重,它展示的是统一和永恒的形象。但是这样概括过于抽象了。实际上,也就是说从居住于其中或到那儿散步的人的角度去看,建筑物是动的,它在爬动。“建筑物的凝固性是个特例;快乐就在于让自己动起来,直至建筑物也开始移动,从而享受到建筑物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不同组合的变换:柱子在旋转,深处的东西偏离了,长廊在滑动,纪念建筑里散发出千种万种的视角和千种万种的协调”。换句话说,纪念建筑物没有真正的中心,也没有惟一的外观;它的整体性决不是一次形成而永不改变的,它永远是片断性的,只能从一系列局部的视野和角度去看,这一系列的角度揭示这份整体性的同时又在改变它。总而言之,对某建筑物的欣赏就是对一种连续不断同时又变换不断的和谐的欣赏。

这两个词——“连续不断和变化不断”——正是阿涅丝用来形容“道路世界”之美的词。确确实实,阿涅丝的世界与瓦雷里构筑的建筑物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两个都是在“向空间致敬”,两个都在呼唤一种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漫步,两个都为我们提供的是相同却有着无穷变换的景象。

最后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世界都是这种特殊审美的忠实景象。正是这种特殊的审美使得昆德拉的小说对于读者来说,不是关于人物的封闭世界,也不是一个故事的直线推进,更不是某种思想的系统陈述,而是一张网,在森林中,随着漫步者的脚步所到之处所勾勒的道路的网。

而在阿涅丝喜爱的树林里,道路分成一条条小路,小路再分成一条条小径。沿路都设有长凳,从这里可以观赏景色,处处遍布着吃草的绵羊和母牛……

在这样一张网中,每一条小径遵循着它自身的轨迹,正如小说中每一个特殊的故事一样。但是,在每一个时刻,这条小径都有可以连接上别的小径,要么是和别的小径相交,要么和别的小径重叠混和,直至分出新的小径(是同一条,还是另外一条?),突然转向一个意料之外的方向,而稍后又会连接上第一条小径(是同一条,还是另外一条?),而第一条小径在那时根本没有在意别的,只是遵循着自己的轨迹向前延伸。简而言之,每一条小径的行进纯属偶然,对于漫步者——读者来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事先勾勒它的轨迹,也没有任何办法事先知道这条小径将把我们带往何处。这是惊喜的王国,享受到的是纯粹的发现的乐趣。

于是连续不断地,比如说,《不朽》开头的那个六十来岁女人的手势,在以后的部分里,把我们带向阿涅丝,然后是洛拉;还有那个贝蒂娜·冯·阿尼姆,她的眼镜将再一次把我们带向阿涅丝和洛拉,然后再带向贝尔纳,贝尔纳的故事之后又会和阿弗纳琉斯的故事交错,阿弗纳琉斯的故事再与洛拉的交错,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直至小说的结尾处,保罗重新做了这个六十来岁女人的手势……这儿那儿,在叙事交错的十字路口,摆设的长凳邀请我们坐下歇息,思考一下关于时间、肉体、脸、不朽的事情。

小说的阅读于是成了一次漫长的散步,看起来似乎没有终结,只是由漫步的幸福引领着,并且在每一个道路的拐弯处都会有不同的视野呈现在眼前,着实令人狂喜。但是这所谓的新视野,实际上仍然和原来是相同的,因为作为客体它还是山,还是森林。小径是突然出现的,当然,但它们穿越的是同样的领地,只是从来不将它开发殆尽,从来不把它彻底转遍,其间的错综复杂于是成了永无止境的不断发现,永远是新的,却永远是同一块领地,在这里,这块待开发的领地不可能从外面知晓,也就是说,除了耐心地、永远从头开始地开发,你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在这里,我们当然可以看见音乐变奏的典型方式。在《笑忘录》中,昆德拉将之与交响乐对立起来,昆德拉说交响乐的渐进方式是“从一处到另一处,越来越远”,它是史诗性的,因而属于“公路”的世界。而变奏不会被这种“越来越远”的方式缠绕;它的进行只是山间小路,有时进,有时退,在这儿上,在那儿又下,总是不断地回到自身,永远紧逼它所穿越的地方(内涵)。

我们知道,作为昆德拉审美基础的变奏在昆德拉的所谓的道德世界里也同样起着中心作用。因此,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存在不再是作为黑格尔式的惟一的路程出现的,这种惟一的路程总是通过一系列的前进和“进步”将我们带得更远、更高,直至实现某种完成或最终实现某种在最高斗争中获得的“命运”。昆德拉用来表现存在的形象更像是一种“原地转圈的驯马术”,也就是说是一种不断重复、不移动位置的运动的形象。在《不朽》中,这个具有讽刺意义的形象又以“钟面”的形式重新出现:“这就是生活,鲁本斯想:它不像流浪汉小说里的主人公,从一章到另一章,这主人公总是被各种新事件所震惊。”生活更像是钟的指针的运动,永远不能避开指针的轴,永远是在走相同的旅程,永远能够回到相同的位置,永远通过同一条“连续不断和变换不断”的小径重新走过。正是基于这一点,生活“就像是音乐家称为主题变奏的乐曲”。生活,换而言之,不应该说是旅行,就像古老的暗谕所暗示的那样,而将我们带往死亡的时间与公路式的时间也毫无共同之处;时间在这里也如同在这些道路上做环圈散步,尽管有很多的曲折与转弯,却永远不会偏离将道路神奇地连接在一起的中心。因此,尽管不停地出现曲折,尽管这些曲折彼此之间不是直线相连,尽管一下子——徒劳地——与十九世纪的形式密码决裂,可像《不朽》这样的小说仍然是最现实主义的小说,最接近存在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