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5(第2/2页)

一个从对面过来的行人向她投来仇恨的目光,一面用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在所有国家的手势语中这都是表明对方是个疯子、精神失常或者是个白痴。阿涅丝捕捉到了这目光,这仇恨,不由怒火中烧。她站住了,想向那个人扑去,想打他一顿。可是她做不到。那个人被人群卷走了,阿涅丝被撞了一下,因为她在人行道上停住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三秒钟。

她继续走路,可是脑子里总是丢不开刚才那个人。当时是同样的声音包围着他们,他一定认为必须告诉她,她没有任何理由,也许甚至没有任何权利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个人是要她遵守社会秩序,而她竟然把耳朵捂了起来。他是平等的化身,他指责她,因为他不允许一个人拒绝忍受大家都不得不忍受的东西。他是平等的化身,他不准她对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表示不满。

她想杀死这个男子的愿望不是一瞬即逝的冲动,即使在开始的怒气平息以后,她这种愿望依然存在,只不过对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大的仇恨感到有点儿惊奇。这个拍打着自己额头的男子像一条鱼似的在她的内脏里缓缓游动着,它慢慢地腐烂了,可是她又吐不出来。

她又想到了她的父亲。自从他在两个十二岁的小捣蛋面前退却以后,她经常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他在一条正在下沉的船上,显而易见,救生艇容纳不下船上所有的人,所以甲板上你推我拉乱得一团糟。父亲开始时跟着其他人一起奔跑,可是看到旅客们不顾被踩死的危险扭打成一团,并挨了被他挡着道的一位太太狠狠的一拳以后,他突然又站住了,随后闪在一边。最后,他只是在旁边看着那些超载的小艇在一片喧闹和咒骂声中慢慢地降落到汹涌澎湃的大海上。

应该把父亲这种态度叫作什么呢?怯懦吗?不是,懦夫都怕死,为了活下来,他们会作殊死斗争;高贵吗?可能是,如果他的行为是为了他人着想。可是阿涅丝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动机。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觉得似乎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一只正在下沉的、谁要登上救生艇都得拼搏一番的船上,父亲早已被提前判了死刑。

是的,这是肯定无疑的。她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父亲是不是恨船上的人,就像她刚才恨女摩托车手和嘲笑她捂住耳朵的男人?不,阿涅丝不能想像她的父亲会恨任何人。仇恨的圈套,就在于它把我们和我们的敌手拴得太紧了,这就是战争的下流之处。两个眼睛瞪着眼睛相互刺穿对方的士兵亲密地挨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阿涅丝完全可以肯定,她父亲就是厌恶这种亲密。船上的人推推拉拉,挤在一起,使他非常腻味,他宁愿淹死拉倒。和这些相互打斗、践踏,把对方往死里推的人肉体接触,要比独个儿死在纯净的海水里更加糟糕。

对父亲的回忆把她从满脑子的仇恨中解脱出来,慢慢地,那个拍打自己额头的男人恶毒的形象在她的脑子中消失了。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我不能恨他们,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和他们连在一起,我们毫无共同之处。


  1.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作品有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丹与绮瑟》等。​
  2. ✑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擅长管风琴和古钢琴的即兴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