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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救护车像一个失了声音有气无力的怪物,按照规定的时速默默地开走了。鸟透过车窗,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正踉踉跄跄地走近担任驾驶的救护员。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在乎车里的三个人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和岳母通完电话后突然出现的闲暇,是只属于他个人的自由时间,想到这,鸟的头脑重新注入了新鲜而强劲的血液。鸟尾随着急救车穿过医院前足球场般宽阔的广场,走到广场中央,鸟转过身抬头仰望那座楼房,自己刚刚把第一个儿子——一个濒死的婴儿丢在里面。那是一座雄伟如城堡的庞大建筑。初夏的阳光闪耀,不知在楼房的哪个角落,张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发出细微哭喊的婴儿,在这座庞大的建筑里,让人感觉就像一颗沙粒那样渺小。鸟想,即使明天我重返此地,或许也只能在这座近代堡垒似的迷宫里彷徨无路,而无法和已经不在人间,或濒临死亡的孩子重逢了。这样的念头把鸟从刚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他大步穿过医院的大门,走到柏油马路上。

鸟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凉快,让他忆起小学远足旅行时的微风,轻拂在他因睡眠不足而发烫的脸颊和耳垂上,感觉像是有微微颤动的快感小虫在爬。他的肌肤感觉和神经细胞脱离意识的控制越远,就越能体味到这季节的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解放感。而这感觉,又渐次扩散到意识的表层。

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应该刮刮胡子、洗洗脸。他看到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便径直走了进去。略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让鸟坐在椅子上。他没有在鸟的身上看到不幸的迹象。现在,鸟成了理发师这位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从悲伤与不安中解放出来。他闭上眼睛。散发着浓重消毒液味道的热毛巾捂住了他的脸颊和下颏。孩提时代,鸟曾听过一个以理发店为话题的相声,讲一个小伙计给顾客送热毛巾时,因为毛巾太热,拿在手上受不了,就赶紧捂到了顾客脸上。打那以来,每当热毛巾贴到脸上,鸟就会发笑。此时此刻,鸟感觉自己又笑了起来,但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鸟战栗着驱走了自己脸上的微笑,又开始思考起孩子的不幸。他从刚才微笑的自己身上发现了罪证。

婴儿将像植物般死去,鸟从这个最尖锐地刺痛自己的角度分析婴儿的不幸。即使这个婴儿如植物一般死去时没有痛苦相随,那么,他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的生又意味着什么呢?在横亘数亿年的虚空的旷野上,一粒生命的种子发了芽,经受了十个月的孕育过程。当然,胎儿本身可能什么意识也没有,他蜷曲在温暖、湿润、柔和、黑暗的世界里,然后冒险来到外面的世界。这里又冷又硬,干燥而光亮刺眼。这个世界不像他一个人的安身之地那样狭小,他和无数的陌生人一起生活。然而,对于植物般的婴儿来说,置身外部世界,可能不过是几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微痛罢了。然后便在一瞬间停止呼吸,再一次成为横亘数亿年的“无”的旷野上一粒“无”的细砂。如果真有所谓末日的审判,那出生不久就猝然而死的植物婴儿,能作为怎样的死者被传讯、检诉和判决呢?他张开珍珠般光泽的口腔,蠕动着舌头,哭泣着在世间停留了几个小时,无论对怎样的审判官来说,都不足以成为审判的证据吧?完全是证据不足。想到这里,鸟被越来越强大的恐怖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那个场合,如果我作为证人被传讯的话,恐怕连自己孩子的面孔都认不出来,要是没有头上的瘤作为线索的话。鸟突然感到上嘴唇一阵尖锐的痛楚。

“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瞪了他一眼,厉声低语道。

鸟用指头往嘴唇上面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丝血迹沾染了他的指尖。鸟凝视着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在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升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罩衣下面,克制住胃里的反应,闭上了眼睛。理发师慢吞吞地刮完了伤口周围的胡须,然后像是要挽回耽误了的时间似的,三下两下就把脸和下巴上的胡子刮掉了。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泥土和垃圾呀。”理发师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尖尖的脸颊和下颏却是红鳟鱼肚子般清新的粉红色。眼睛里生出炯炯的光,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和昨晚在书店橱窗里看到的自己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在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来对了,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正面砝码了。他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痣一样的血斑走出了理发店。到岳父的大学之前,理发店的剃刀和热毛巾所造就的鲜润光泽可能就会消失,而鼻子下面的血痣也可以用指甲抠掉,自己不会在岳父的眼里显出凄惨滑稽的丧家犬模样。鸟大步在这一带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想起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便向刚巧朝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前出来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下出租车的时候刚好十二点过五分。他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个子学生,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儿。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

“啊,老师,好久不见啦!”鸟怔了一下。“在预备学校,多蒙您关照。国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儿捐了钱,开了个后门。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了这个像格林童话里画的德意志农民,眼睛和鼻子都圆鼓鼓的但模样并不难看的学生,放下心来,说,“那么,预备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怎么会没用呢。就算什么也没记住,那也是学习呀!”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定员一百学生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得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开门见山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预备学校。如果是另外的九十九个人,肯定都会避开预备学校教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