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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手提包,把手套装了进去,又从里面抽出一条蓝边的小手绢,悄悄抹起眼泪来。

“哎——哎——哎,”甘特边说,边摇了摇头,“可怜,可怜,可怜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吧。”他对伊丽莎白说。他们一起走进小店,坐了下来。伊丽莎白擦干了眼泪。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们都叫她莉莉——她的全名叫莉莲·里德。”

“哎呀,我认识那个姑娘,”他大声叫起来。“两个礼拜以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没错,就是她,”伊丽莎白说,“她去世了——是大出血,一阵接一阵的。就是这儿,”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直到上个礼拜三才有人发现她生病了,星期五她就去了。”她又哭了起来。

“哎——哎——哎,”他非常惋惜地叫起来,“真可怜,真可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甘特先生,我对待她就跟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她多大岁数啦?”甘特问。

“才22岁。”伊丽莎白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附和道。“她有亲人吗?”

“没人管她,”伊丽莎白说,“她的母亲在她13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是在我们这里蜂窝口出生的——她的父亲,”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狠狠的,“是个没心没肝的老浑蛋,只顾自己,从来也不关心这个孩子,也不关心任何人。出殡的时候他都没有来。”

“他迟早会遭到报应的。”甘特心情阴沉地说。

“只要苍天有眼,”伊丽莎白附和道,“他肯定会下地狱的,这个老浑蛋!”她贤良地继续说,“我真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肯定会的,”甘特也气愤地附和,“他肯定会遭到报应的,噢,天哪。”他沉默了半晌,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可怜,真可怜,”他喃喃自语,“那么年轻。”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胜利感——一种生者听到别人的死讯时产生的那种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因为他本人已经有64岁了。

“我待她一直就像亲生女儿似的,”伊丽莎白说,“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本该前途无量的。”

“想想真可怜啊,”甘特说,“天哪,真是太可惜了。”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甘特先生,”伊丽莎白边说边抹着眼泪,“她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的,她的机会比我多多了,我想你肯定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谦虚地说。

“哎呀,”甘特吃惊地大声说道,“伊丽莎白,你是个富有的女性——要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那可真该死。这个小城到处都有你的产业哪。”

“我指的并不是这个,”她回答,“当然了,我的积蓄也够养活我下半辈子了,即使现在我不再劳动,生活照样能过得去。我都辛苦一辈子了。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再吃苦了。”

她含羞而得意地冲甘特笑了笑,用她能干的纤手轻拢了一下秀发。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结实、丰满的屁股,看着她无须穿紧身衣就能显出的苗条身段,看着她跷起的修长秀腿,看着她动人的双足蹬着玲珑的棕色便鞋——她看上去结实、强壮、干净、优雅——浑身散发出淡淡的丁香味。他盯着她那双诚挚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明亮而沉稳。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性的确很了不起。

“天哪,伊丽莎白,你长得可真漂亮啊。”他说。

“我一生也都过得很安逸,”她说,“我一直很注意关照自己。”

他们两人一向可谓彼此相知——自他们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须什么辩解,无须提问,也无须回答。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游离于他们之外。寂静中,他们听见喷泉的溅落声和广场上开怀的大笑声。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墓碑样簿,一页一页地翻着,上面的图片都是佐治亚普通大理石和佛蒙特花岗石的墓碑。

“我并不想要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选好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我想要你门外的那尊石雕天使。”

他的脸上马上露出震惊且不太情愿的神色。他咬起薄薄的嘴唇。没有人清楚他在心里多么喜欢那尊天使。在众人面前,他经常说这尊天使简直就是个大累赘,并且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订购它。在过去的六年里,那尊天使一直搁在门廊里,饱经了风雨的侵蚀。现在它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黄褐色,上面布满了斑斑污渍。这尊天使产自意大利的卡拉拉。她一手拿着一朵石制的百合花,另一只手向上抬起做出祈福状,身体笨拙地站在一只踮起的石脚上,柔和的脸上挂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一旦生气的时候,甘特就会把气撒在这尊天使上。“你,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怒吼起来,“是你让我穷困潦倒,把我毁了,是你害得我晚年没有好日子过。现在你非要把我压死了才甘心,你这个可怕、可恶、狰狞的魔鬼。”

但有时候,当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会跑来跪在天使面前失声痛哭,不停地叫着辛西亚,恳求它能够爱怜他,祝福他,饶恕他这个悔罪改过的儿子。这种表现常使广场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怎么啦,”伊丽莎白问,“不愿意卖给我吗?”

“这尊石像的价钱很高呀,伊丽莎白。”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在乎,”她坚定地回答,“我有的是钱,要多少你只管说吧。”

他默默思索着天使搬走后留下的那片空白,那可是难以弥补、难以抹去的——它将会在他的心坎上留下一个大缺口。

“好吧,”他说,“我就按原价让给你,420元。”

她从皮夹子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数好以后递给了他。他却把钱推了回去。

“用不着,等我完工以后立起来的时候再说吧。碑上还要刻些字的,对不对?”

“对,要把她完整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等全刻上去,”她边说边递给他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我还想再刻上几行诗——要适合纪念这样一位英年早逝姑娘的诗。”

他从书桌上的分类架里拿出一本破烂的铭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拣出一段段念给她听,但是她听后一个劲直摇头。最后他说:“伊丽莎白,你听听这一首怎么样?”他念道:

好花盛开她毅然离去,

青春之路尚未走完;

生命爱情都未用尽,

上帝唤她怎能不去。

只有忠诚随风低语,

她的远离并无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