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自欧洲的明信片(第3/4页)

我通过城市的旅馆记住一个城市,又通过旅馆的浴室记住一个旅馆——穿衣、脱衣、泡入水中。好了,不谈这些旅行见闻了。

在八月中旬的盛夏,我们途经纽约返回多伦多。游历过欧洲和纽约之后,我眼中的多伦多似乎变得低矮而又狭小。联邦车站外弥漫着一股沥青的烟雾;养路工正在铺平坑坑洼洼的路面。我们雇的一辆车来接我们,载我们从扬尘的、当当作响的电车边上开过,经过装饰华丽的银行以及百货大楼,然后爬坡开到罗斯代尔的栗子树和枫树的树荫下。

我们在理查德通过电报买的那幢房子前下了车。他说,原来的房主把自己搞破产了,于是他就捡了个大便宜。理查德喜欢说,捡便宜就像唱歌一样容易,这话是很滑稽的,因为他从来不唱歌。他甚至从来不吹口哨。他根本就五音不全。

房子的外观很阴暗,墙上爬满了长春藤,高高的窄窗是往里开的。钥匙放在门垫下面,前厅里有一股油漆味。我们去度蜜月时,威妮弗蕾德帮我们进行了重新装修。看来还没有完工,因为油漆工的工作服还在前面的房间里。他们撕下了原来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墙纸,并且新刷了油漆。那是一种淡淡的珍珠色——华贵而又淡雅,仿佛飘浮于花鸟之上的卷云,淡淡地抹上了落日的余晖。这就是为我安排的飘飘欲仙的环境,让我在里面飘来飘去。

瑞妮一定会鄙视这样的内部装饰——耀眼的空荡、苍白的色调。这整个地方像个卫生间。同时,她也会和我一样,被吓一跳。我想起了阿黛莉娅祖母:她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她能看出这是在花钱出风头;她会很有礼貌地不屑一顾。她会说:天哪,这有多时髦。我想,她会否定威妮弗蕾德的做法。不过,这无法带给我任何安慰;我自己现在也是威妮弗蕾德圈子的人了。至少部分是如此。

那么,劳拉呢?她一定会把她的彩色铅笔和颜料偷偷带进来。她会把一些颜料泼在墙上,打碎一点东西,至少把房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弄得面目全非。她要在这房子上留下她的印记。

前厅里,有一张威妮弗蕾德的字条搁在电话机上。“你们好,年轻人!欢迎回家!我让他们先搞好了卧室!我希望你们喜欢——多漂亮啊!弗雷迪字。”

“我不知道威妮弗蕾德在帮我们装修。”我说道。

“我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理查德说,“这种烦事,我们不想把你拖进来。”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像个被大人排除在外的小孩。而且是那种和蔼却又霸道的大人,事事都忙于作决定,一旦决定便不可更改。我可以断定,理查德给我的生日礼物总是我并不想要的东西。

在理查德的建议下,我上楼去梳洗打扮一番。我看上去一定是无精打采的。我也觉得自己又蔫又萎。(理查德说我像缺少露水的玫瑰。)我的帽子已经不像样了;我一下子把它扔到了梳妆台上。我用水冲了脸,然后用威妮弗蕾德准备好的织着姓名首字母的白毛巾把脸擦干。从卧室看出去是后花园,那里还没有收拾过。我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一下子倒在奶油色的大床上。床的上方有个顶篷,四周垂下一个纱帐,看上去像非洲考察队的帐篷。这就是我要逆来顺受的地方——这张我从来没铺过,却必须睡在上面的大床。从此以后,我将透过这个雾蒙蒙的纱帐仰望天花板,而在我的脖子以下进行着世间的俗事。

床边那部白色电话的铃声响了。我拎起听筒,传来了劳拉的哭声。“你去哪儿了?”她抽泣着说,“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说什么呀?”我说道,“我们原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回来!冷静点,我听不清你的话了。”

“你一点回音都不给我们!”她嚎啕大哭起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

“父亲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们给你发了五封电报!是瑞妮发的!”

“等等。慢点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走后一星期的事。我们千方百计打电话找你,打到所有的饭店去。他们说会告诉你的,他们答应的!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

“我明天就回来,”我说,“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情况。我没收到过任何电报。我根本就没收到过电报。”

我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岔子?父亲为什么死了?为什么我没收到通知?我发现自己伏在骨灰色的地毯上,蜷缩在电话旁,仿佛那是件珍贵而又易碎的东西。我想起了从欧洲寄回来的那些明信片,带着欢乐、琐碎的问候到达阿维隆庄园。它们很可能还在前厅的桌子上。祝你身体健康。

“可报纸上也登过的呀!”劳拉说道。

“我那地方的报纸没有登,”我说,“那里的报纸是不登的。”我也不想再告诉她,我从来不看报纸。当时我已经惊呆了。

在船上和饭店里都是理查德收的电报。我看到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电报封皮,读电报,再把它方方正正地折好收起来。我无法指责他说谎,因为他根本没说过电报的事。然而,这和说谎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一定关照饭店里的人不要把电话接过来——当我在的时候不把电话接过来。他是有意把我蒙在鼓里的。

我心想我大概病了,但我没有。过了片刻,我下楼去。瑞妮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理查德正坐在后游廊上喝着杜松子补酒。“威妮弗蕾德还为我们准备了杜松子酒,她想得真周到。”这话理查德已经说过两遍了。白色玻璃台面的矮桌上,有一杯酒是为我准备的。我端起了酒杯,杯中的冰块和晶莹的杯壁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我的声音听起来正需要这样的悦耳。

“我的天,”理查德望着我说,“我以为你在梳洗打扮呢。你的眼睛怎么了?”我的两眼一定是红红的。

“父亲死了,”我说,“她们发来了五封电报。你没告诉我。”

“都怪我,”理查德说道,“我知道应该告诉你的,可我不想让你担忧,亲爱的。当时我们已无能为力,也来不及赶回去参加葬礼。我不想毁了你的蜜月。另外,我还有点自私——我想把你完全留给我自己,哪怕是一小会儿。现在坐下来,打起精神,把酒喝了。原谅我吧。这事我们明天再说。”

天气热得让人头晕。烈日下的草坪一派炫目的碧绿。树下浓荫成片。理查德的话像电码一样断断续续进入我的耳朵:我只听到了几个词。

担忧。来不及。毁了。自私。原谅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1. [28]艾伯特亲王(1819-1861):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