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4页)

月亮躲进了云层。古城遗址笼罩在黑暗之中;这片废墟就像画在黑色画布上的枯骨。在一片黑暗中传来小石块和泥土的窸窣声。吉里安诺身体向后一滚,滚到两个大理石石柱之间,用冲锋手枪做好射击准备。月亮从云层后面静静地爬了出来,这时他看见阿斯帕努·皮肖塔站在通向卫城那条宽宽的遗址大道上。

皮肖塔沿着石子路慢慢走过来,两眼四下里搜索,轻声喊着图里的名字。隐藏在神庙石柱后面的吉里安诺等皮肖塔走过去,才走到他身后,像儿时玩游戏似的说:“阿斯帕努,我又赢了。”皮肖塔急忙转过身,吓得魂不附体,这使吉里安诺感到惊讶。

吉里安诺在石阶上坐下,把枪放在一边说:“过来坐一会儿。你一定累坏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促膝谈心了。”

皮肖塔说:“我们可以到马扎拉德瓦洛那边去谈,在那儿比较安全。”

吉里安诺对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好好休息,你又会吐血的。来吧,到我身边坐下。”吉里安诺在最上面一层石阶上坐下。

他看见皮肖塔把枪取下,以为他要把它放在一边。他站起来,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这时他突然发现他的朋友正压低枪口对着他。他怔住了。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感到措手不及。

皮肖塔心里很害怕,就怕吉里安诺问他。他会问:“阿斯帕努,我们的队伍里谁是犹大?阿斯帕努,是谁给克罗切通风报信的?阿斯帕努,是谁把警察引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阿斯帕努,你为什么要和唐·克罗切见面?”他最怕的还是吉里安诺会说:“阿斯帕努,你是我的兄弟。”促使皮肖塔扣动扳机的正是他的这种恐惧心理。

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吉里安诺一只手,还在他身上穿了许多窟窿。皮肖塔不由得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毛骨悚然,他等着吉里安诺倒下。吉里安诺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慢慢地走下台阶,血顺着伤口直往下淌。内心充满无名恐惧的皮肖塔掉头就跑,他还看见吉里安诺跟在后面追赶,接着看见他栽倒在地上。

已经垂死的吉里安诺以为自己还在跑。他大脑里被打坏的神经出现紊乱,想到的是七年前他和阿斯帕努在大山里跑动的情景,清澈的水从古罗马的蓄水池里涓涓流出,奇异的花草发出醉人的香气,他们从锁在神龛里的圣人雕像前跑过,他就像今天夜里一样大声喊道:“阿斯帕努,我相信……”相信自己幸福的命运,相信朋友对他真挚的爱。可是仁慈的死神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他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和最终的失败。他在梦幻中死去。

阿斯帕努·皮肖塔撒腿就跑。他穿过原野,跑到通向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路上。他用自己的特别通行证与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取得联系。他们放出消息说吉里安诺中了埋伏,被佩伦兹上尉开枪击毙。

1950年7月5日上午,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起了个大早。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丈夫下楼去开门。接着他回到卧室,告诉她说他得出去一下,也许要去一整天。她从窗户往外看了看,见他上了祖·佩皮诺那辆车身和车轮上都画着色彩艳丽的传说故事的驴车。他们是不是有了图里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经逃到了美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焦虑正变成恐惧,而且过去七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把房间收拾完之后,又把当天要吃的蔬菜做好,然后打开门,向街上看了看。

她看见贝拉大街上一个邻居也没有,也没有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许多男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怀疑与吉里安诺一伙人串通。妇女们都非常害怕,不敢让孩子们到街上去玩。贝拉大街两头都有宪兵小分队把守。肩上挎着枪的士兵在大街上来回巡逻。她看见屋顶上也有士兵。不少房子前面停着军用吉普车。一辆装甲车封锁了贝拉大街靠近贝兰伯兵营的出口。蒙特莱普雷镇驻扎了卢卡上校手下的两千人。他们把镇上的人看成敌人,骚扰妇女,恐吓儿童,折磨没有被抓进监狱的男人。这些士兵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死她儿子。但是他已经飞到美国去了。他将获得自由,等到时机成熟,她和她丈夫将前往美国与他团聚。他们会生活在自由之中,无忧无虑。

她回到屋里,给自己找点活干。她走到后阳台,朝山上看去。吉里安诺曾经在山上用望远镜看着这幢房子。以前她一直觉得他就在那里;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肯定已经到了美国。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她更加心惊肉跳,动弹不得。她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她首先见到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那副模样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没有刮胡子,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有打领带。他的衬衫没有熨烫,衣领上一层积垢。但是她注意到,最明显的是他脸上的尊严已荡然无存,只有无助的悲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他一进屋就说:“不要这样,玛丽亚,我求你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宪兵中尉。玛丽亚·隆巴尔多朝他们身后的大街看了一眼。他们家门口停着三辆黑色汽车,开车的人都是宪兵。大门两边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人。

宪兵中尉年纪很轻,红红的面颊。他脱下帽子,把它夹在胳膊下面。“你是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听口音他是北方人,托斯卡纳地区的。

玛丽亚·隆巴尔多回答说是。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她觉得口干舌燥。

“请你和我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走一趟,”中尉说道,“我有一辆车在等你。你这位朋友将陪我们一起去。当然,这要看你愿不愿意。”

玛丽亚·隆巴尔多的眼睛睁得老大。她以比较坚定的语气说:“什么原因呢?我对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一点也不熟,那里也没有我认识的人。”

中尉的语气比较缓和,稍事犹豫后才说:“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希望你去识别一下。我们认为他是你的儿子。”

“不会是我儿子。他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玛丽亚·隆巴尔多说,“他是不是死了?”

“是的。”中尉回答说。

玛丽亚·隆巴尔多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一下跪倒在地上。“我儿子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她说道。赫克特·阿多尼斯走上前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一定要去,”他说,“也许这是他使用的计谋。他以前也这样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