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斯卡听到英格在外间办公室里叫他接电话,他走进去,拿起听筒说了你好。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回答:“莫斯卡先生,我是桑德斯夫人,他们一个小时前把你妻子送去医院了。我想是因为孩子。”

莫斯卡顿了顿,看了一眼英格和艾迪,好像他们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他们都低着头在桌上忙碌。

“但早了两周啊。”莫斯卡说,看到艾迪抬起头,英格转过身来看他。

“我想是孩子,”桑德斯夫人在说,“她今早在你走后开始疼,我打电话给医院,他们派了辆救护车。”

“好,”莫斯卡说,“我马上就去。”

“知道情况后,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桑德斯夫人问。

“好。”莫斯卡说。在挂电话之前,他听到桑德斯夫人说:“她叫我告诉你不要担心。”

莫斯卡告诉艾迪・卡辛那消息时,他挑起眉,艾迪拿起电话从车队要了一辆车。

吉普开过来后艾迪说:“如果你来得及的话,我跟你在市政厅餐厅碰头吃晚饭,如果有事发生就打电话给我。”

“也许根本不是因为孩子,”莫斯卡说,“她身体状况不太好。”

“她会没事的,”艾迪安抚地说,“肯定是孩子要生了,他们有时早有时迟,我经历过这一切了。”他伸出手握了握莫斯卡的手,说,“祝你好运。”

在开车去市里的路上,莫斯卡变得焦虑并开始担心。毫无预警地,一大波恐惧淹没了他,力量如此之大,令他确信她是病了,便跟司机说:“开快点。”

司机说:“我有命令,要守规矩。”莫斯卡把他的半包烟扔到那德国人的腿上。吉普飞驰着向前。

市医院的红砖房位于一片种满树的人行道和绿草坪之间,被铁栅栏围起来,上面爬满常青藤,藏住了防御性的尖铁杆。沿着栅栏是一些小铁门。但访客入口是个巨大的可供车辆和行人进出的大门。吉普开进这扇门,缓缓地在一群德国男人女人间穿行。

“问问妇产科病房在哪里。”莫斯卡说,吉普停下来,司机探出身问了一个经过的护士,然后发动吉普。当他们缓缓驶过医院的庭院时,莫斯卡向后靠,想要放松下来。

现在他在一个德国人的世界,这里没有制服,没有军用车辆,除了他坐的这一辆。他周围全是敌军,他们的衣着、语言、走路的方式和整个气氛,全都是德国的。他们行驶着,他时不时地看到包围住这个世界的铁刺。靠近栅栏边的就是妇产科楼。

莫斯卡走进去,找到坐着一位年长护士的小办公室。墙上靠着两个穿美国陆军作战服却头戴国防军尖帽的人,他们是救护车司机。

“我想找赫拉・布洛达,她今天上午入院的。”莫斯卡说。护士查了查桌上的记录本,有那么一刻,莫斯卡担心她会说没有,那样他的恐惧就会成真。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是的。”她说,“等着,我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

她讲电话时,其中一个救护车司机对莫斯卡说:“我们送她进来的。”两个人都冲着他笑,他礼貌地回一个笑后才看出他们是希望能得到香烟作为奖赏。他伸手进口袋,刚刚把最后一包给了司机了。他耸耸肩,等着护士讲完电话。

她挂上电话。“你有了个男宝宝。”她告诉他。

莫斯卡不耐烦地说:“我妻子还好吗?”他注意到自己用了妻子这个词。

“是的,当然了,”护士说,“如果你想,可以等大概一小时后去看她,她现在睡了。”

“我会等的。”莫斯卡说,他走出去坐在沿着爬满常青藤的大楼边上的木椅上。

他能闻到附近花园传来的气息,在中午炙热的阳光下,浓郁的甜美花香穿过草坪,进入血红砖墙楼群。空气中传来细微的昆虫和新生雏鸟的鸣叫,他感到一种绝对的安宁,一种宁静的休憩,就像铁栅栏隔绝了另一边城市的嘈杂、废墟和尘埃。在这个鲜活的世界上,不带任何可见伤疤。

两个救护车司机出来,坐到他旁边。这些混球永不放弃,莫斯卡想。他自己也很想要抽根烟,他转向其中一个人问:“你有香烟吗?”他们震惊了,离他近的那个惊讶地张大嘴,莫斯卡咧嘴笑,“我身上没有,等下次来的时候给你俩都留两三包。”

离他近的那个人拿出一包深色包装的德国香烟,递给莫斯卡说:“如果你真的想抽一支这个?”

莫斯卡点燃它,第一口就呛到了。两个救护车司机爆发出大笑,其中一个说:“得习惯习惯才行。”但第一口之后,莫斯卡觉得味道很不错,他靠在长椅上,让午后的阳光直射他的脸,休息着。他觉得很累。

“你们送她进来时,她怎么样?”他闭着双眼说。

“还好,就跟所有人一样。”给他烟的那个司机说,他的脸上永远是种好心情的表情,他面部骨骼的构造形成了半个微笑,“我们送过几百个她这样的,没什么麻烦。”

莫斯卡睁眼看着他:“不是什么好工作,每天载着女人到处跑,听着她们哭泣和尖叫。”他说话时才意识自己憎恨这两个人,因为他们看到了赫拉毫无防备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无助地在他们手上。

同一个司机说:“载着能发出声音的人是好事。战争中我是收尸队的。曾经要开着卡车出去收尸。冬天时尸体都很僵硬,我们得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像薪柴一样整齐地堆起来。有时你可以稍稍弯一下他们的胳膊,用个小技巧,把一排的胳膊勾住另一排,这样就能堆高一点。”

另一个司机离开长椅走进楼里。“他已经听过这些故事了,”德国人继续说,“他以前是空军,倒一桶垃圾,他们都会做几周噩梦。我在战前是打包水果的,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陆军才给我收尸队的活。我以前打包橙子——我们得进口橙子,你知道吗——有时它们烂掉了,我就得重新打包。坏掉的我会塞进小盒子里带回家。夏天的时候,死人也是那样,很恐怖,他们会变得湿软。我们把他们一个个紧挨着排起来,就像在卡车上堆一大堆的垃圾。所以,这份活目前看来挺好,另外那份,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们都没有任何交谈,毫无乐趣,你明白的。”他冲着莫斯卡绽出个大笑。

莫斯卡想着,这混蛋怎么这样。他真心喜欢这个人,看出了他真正的好心。

“我喜欢谈话,”那人继续,“所以我不喜欢在陆军的工作。现在在这里我很开心。我陪着那些女人,当她们开始尖叫,我就说来吧叫吧,没人会听到的。她们要是哭泣,就像你妻子那样,我就说,‘哭吧,对你有好处,有孩子的人都得习惯眼泪。’我的小笑话,我通常能想到一些新的,也总都是真话,而且很少重复。我不太讲话,只要能让她们不觉得孤单就够了,就像我是她们的丈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