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兵舍里,莫斯卡隔壁的房间住着一个矮个子、大骨架、穿着普通橄榄绿制服的平民,但他的制服上却绣上了块蓝白相间的襟章,写着AJDC几个字母。他们很少碰到他,兵舍里也没人认识他,但莫斯卡能听到他深夜在自己房间里走动,收音机低声播着。一天傍晚,他开吉普捎了莫斯卡一程——他们都准备去市政厅餐馆吃晚饭。他叫列奥,为美国联合分配委员会这个犹太救济组织工作。他的吉普上也刷着这个组织大大的白色首字母缩写。

当他们开车穿行在街道上时,列奥声调很高地用英国口音问:“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我觉得你看着眼熟。”

“战争结束,我为军政府工作了一段时间。”莫斯卡说,他很确定他们以前从未见过。

“啊,啊,”列奥说,“你是不是押着运煤卡车去戈宏的,呃?”

“对。”莫斯卡惊讶地说。

“我曾被关在那里,一个流离失所者。”列奥咧嘴一笑,“你的活儿干得可不太好,很多周末我们都没有热水可用。”

“有一段时间,我们有些麻烦,”莫斯卡说,“后来解决了。”

“是,我知道,”列奥微笑,“很法西斯式的手段,但可能是必须的。”

他们共进晚餐。如果是在普通年代,列奥可能会是个胖子,他有一个鹰钩鼻,骨骼很大的脸,左脸间歇性抽搐。他动起来时紧张又迅速,但缺乏协调性,带着那种从未参加过任何体育运动的人的笨拙。

喝着咖啡,莫斯卡问:“你们的人都干些什么?”

“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工作,”列奥说,“把物资分配给那些还在集中营里等待离开德国的犹太人。我自己就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待过八年。”

很久以前,一个现在已变得不再真实的年代,莫斯卡想,那是他应征入伍的一个重要原因,为那些集中营里的人抗争。但那不是现在的他,那是照片里的那个家伙,那个格洛丽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深深喜爱的家伙。回忆这个让他内心激发出一种奇怪的感情,难堪而且羞愧,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是的,”列奥说,“我十三岁进去。”他卷起袖子,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六位数和一个模糊的字母,就像是被紫色墨水印上去的,“我父亲跟我一起,他在集中营被解放前几年去世了。”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莫斯卡说,“没人会想到你是德国人。”

列奥微笑着看着他,用快速而紧张的语调说:“不,不,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犹太人,”他停顿了片刻,“我以前是德国人,当然,现在犹太人再也不可能是德国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莫斯卡问。

“我在这儿的工作非常好,我有所有美国人享受的特权,赚的钱也不少。加上我还得决定是去巴勒斯坦还是美国,那非常难以抉择。”

他们聊了很久,莫斯卡喝着威士忌,列奥则是咖啡。某一刻,莫斯卡发现自己尝试向列奥解释各种体育运动的不同,心里真正想的是告诉对方那种感觉,因为对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集中营里,这种感觉被偷走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莫斯卡试着解释打篮球时进攻投篮的感受,假动作令防守队员失位后轻松跃起在空中让球飘进篮筐的刺激,在体育馆温暖的木质地板上疾步奔跑转身、大汗淋漓的疲惫和之后热水冲凉后魔力般的重焕生机。然后沿着街道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拎着那个蓝色运动包,姑娘已经在冰激凌店里等着。再然后那宁静而意识全无的完美睡眠。

在开车回兵舍的路上,列奥说:“我总是在道上,我的工作需要我经常旅行,但寒冬马上就要来临,我会有更多时间在不莱梅。我们要更了解彼此,呃?”

“我会教你打篮球,”莫斯卡微笑着说,“让你做好去美国的准备。不要说‘在道上’,那是德国的说法,说‘在路上’或是‘旅行’。”

那之后,有些夜晚,列奥会来他们的房间,喝喝茶或咖啡。莫斯卡教他玩牌——扑克、21点和拉米纸牌。列奥从未谈过他在集中营里的日子,也从未显得抑郁,但他总是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久待,安静的生活方式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列奥和赫拉,他还宣称她是唯一一个能教会他跳舞的姑娘。

然后,当秋季到来,树木的叶子开始落在自行车道上,在树荫下的街道上铺一层斑驳的褐绿相间的毯子,清新的空气激荡着莫斯卡的血液,把他带出了死气沉沉的夏日。他开始坐立不安,更多地去市政厅餐馆吃饭,去军官俱乐部喝酒,所有那些因为赫拉是敌国人而不允许进入的地方。他很晚才回兵舍,带着点微醺,他会吃掉赫拉用电板加热的罐装汤,然后不安稳地睡一夜。很多早晨,他会在黎明时分醒来,然后看着灰白的云被十月初的风席卷过天空。他看着德国工人轻快地走到街角,好赶上一趟街车载他们去城市的心脏。

一天早晨,当他站在窗边时,赫拉起床走到他身边。她穿着睡觉时穿的汗衫,双臂环着他,他们一起看楼下的街道。

“你睡不着吗?”她困倦地嘟囔,“你总是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猜我们要多外出了,这种居家生活我受不了。”

莫斯卡注视着黄褐色叶子组成的毯子被吹着卷到梅策街上,盖住树下脏兮兮的自行车道。

赫拉靠着他:“我们需要一个宝宝,一个极好的宝宝。”她柔柔地说。

“上帝,”莫斯卡说,“元首还真把那些垃圾想法根植进了你们脑子里。”

“在那之前,孩子们就很可爱。”她很恼怒他会嘲笑她无比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想要孩子是很蠢的。在争吵中,那些柏林女孩会嘲笑我们这些农民,因为我们喜欢宝宝,嘴里总离不开宝宝。”她从他身边退开,“好吧,去上班。”她说。

莫斯卡试着跟她讲道理:“你知道,在他们取消禁令前,我们不能结婚。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非法的,特别是你住在兵舍里。生了孩子后,我们就得搬到德国人居住区,我在那边逗留是非法的。他们可以因为我做过的无数事情而把我送回美国却不能带着你一起走。”

她冲他微笑,有一丝悲伤在里面。“我知道你不会再一次把我扔在这里。”莫斯卡又一次讶异,震惊于她知道这一点。他的确已经决定,如果真的有麻烦,他就用假身份证明藏匿起来。

“啊,沃尔特,”她说,“我不想像楼下那些人那样,喝酒、在俱乐部跳舞、上床,除了这些,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我们的生活仅靠那样是不够的。”她站在那儿,汗衫只遮到她的髋骨和胯部,既不端庄也不羞赧。他想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