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大人了。”然后点着雪茄,夸张地做出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四个人一齐迸出大笑来,就好像回到家后,他全然不同的样貌和举止在回家后导致的最后一丝尴尬和别扭都被一扫而空了。他们惊讶,随即觉得自己的惊讶很好笑,只因为莫斯卡拿出一根雪茄,但这样总算冲破了他和家人间的隔阂。大家一起走回客厅,两个女人都搂着莫斯卡的腰,埃尔夫则端着盛满威士忌和姜汁汽水的托盘。

女人们紧挨着莫斯卡坐在沙发上。埃尔夫把酒递给大家,自己坐到对面的软扶手椅里。落地灯温和的黄色光晕温暖了整间房间,埃尔夫用他一整晚都很亲切的轻松语气道:“现在,让我们聆听沃尔特・莫斯卡的故事。”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礼物。”他走到地上的蓝色运动包前,拿出三个用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分别递给了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时他又倒了杯酒。

“上帝,”埃尔夫说,“这些是什么鬼东西?”他举起四个粗大的银圆筒。

莫斯卡大笑出声:“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为赫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自己的礼物包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放着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钻中嵌着块方形的翠绿宝石。她起身紧紧拥住莫斯卡,然后转过身去把这枚戒指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正着迷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一块紧紧卷着的酒红色丝绸,他本来把它折成大方块塞在盒子里的,她把它拿起来展开。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旗帜,位于旗帜正中,压在白色圆形背景上的,是一个墨黑色的纳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在这间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敌军的标志。

“见鬼,”莫斯卡说,打破了沉默,“它只是里衬,本来要给你的是这个。”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捡起来,他母亲打开它,看到里面的浅蓝钻石后她抬眼感谢了他,然后把那面巨大的旗帜叠成极小的方块,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蓝色运动包说:“我来整理。”

“这些礼物都很好,”格洛丽亚说道,“你从哪儿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着说:“战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强调这个词,好让所有人再次开怀大笑。

他母亲回到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叠照片。

“这些是你包里的,沃尔特,给我们看看吧?”她把照片递给格洛丽亚和埃尔夫,他们指指点点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回答他们关于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问题。忽然,他注意到母亲脸色变得苍白,用力盯着其中一张,有那么一瞬间,莫斯卡害怕是那些淫秽的照片,但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已经把它们全卖了。他看到母亲把照片递给了埃尔夫,对于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恼火。

“瞧瞧,”埃尔夫说,“这是什么啊?”格洛丽亚也走过去看着照片,三双眼睛期待地转过来看着莫斯卡。

莫斯卡倾身靠向埃尔夫,当他看清照片的内容时,不禁松了口气,他现在记起来了,拍这张时他正跟着坦克部队行进。

照片上,一个德国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里,一条暗痕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到照片边缘,莫斯卡站在尸体旁,双眼直直地盯着镜头,M1步枪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着冬季作战服,显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过他的头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战服里面。他站在那儿,像个成功的猎手正准备把猎物扛回家。

照片上没有的,是积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烧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样四散的焦黑尸体。那德国佬是个好炮兵。

“我一个朋友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拍的。”莫斯卡低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才看到他们仍在等待。

“我杀死的第一个敌人。”他说,想让它显得像个笑话,却更像指着埃菲尔铁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释照片里所站之处的背景。

他母亲正研究着其他照片:“这是在哪里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腰。

“这个呢?”他母亲问。

“那是在维特里。”

“这个呢?”

“那是在亚琛。”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他说出城镇的名字,跟他们讲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让他的情绪好了些,但他还是会暗想,这是在南锡,我排队两个小时才睡到个女人;这是在栋巴勒,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卵蛋肿得像香瓜一样,门上还写着“里面有死德国佬”——它完全没有骗人,他到现在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写上这句话,即使只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弄到烟枪,第一次嗑到药;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无数的德国城镇,德国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们不成形的杂乱坟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他和身后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于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个征服者,站在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和家园前面,踩在人类骸骨之上——废墟像滚动的沙丘一样一直绵延到远方。

莫斯卡坐回沙发上,抽着雪茄。“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可以去煮。”他走进厨房,格洛丽亚跟了过来,两人一起放好杯子,切开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当咖啡在炉子上煮沸时,她紧拥住他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咖啡端回客厅。现在,轮到其他人告诉莫斯卡他们的故事了。格洛丽亚这三年从未跟其他人约会;埃尔夫在南部一个陆军军营里因为卡车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货公司记账。他们都有过不同的冒险,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几乎是安然无恙地生存了下来,只失去了一条腿。就像埃尔夫所说,有了现代交通工具,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终于安全地聚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万里之外的敌人被彻底击溃,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惧。敌人被包围、被占领,正饥肠辘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再无体力和士气威胁他们。当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时,他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几乎噙着泪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走得那么远,却奇迹般归来,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莫斯卡才有机会和格洛丽亚独处。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亲、埃尔夫与格洛丽亚的父亲、姐姐商量婚礼的细节,不是他们爱管闲事,只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家太欢欣鼓舞了。他们一致决定婚礼要尽快举行,但莫斯卡必须先找到稳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愿任他们摆布。